梧林高中不允许带任何电子设备入校,规章制度严格,开学初就多次强调,一旦发现不仅要没收,还要回家反思三天,不准来学校上课。
这对于重点高中的学生来说是很严厉的惩罚,学生大都遵从这样的规定,不敢动什么歪脑筋。
但贺远舟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十五岁,回家之后就带上了他所有能用到的电子设备,手机,笔记本,平板电脑以及若干充电器,把它们锁在宿舍的行李箱里。
他开始逃课,一个人在寝室里查看国内外数据库的论文资料,关键词都和平行时空、时空跳跃有关,但一无所获。
后来他甚至开始查东北的出马仙,西南的蛊术,闽南的民间宗教,甚至东南亚的小鬼,西方的占卜魔法术总之一切关于灵魂与的错位现象相关的,他都病急乱投医地想要研究,毕竟连他这样的现象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到头来他甚至顺藤摸瓜地查到了网上的一些灵异玄学相关的论坛,加了好几个“大师”的联系方式咨询,对方张口要他的生辰八字,说要给他做个法,报出来的价格最少也是五位数,还有让他直接坐车去当地瞧瞧的,说他这方面有相,可以收他为徒等等。
网上的信息过于庞杂,潘博文事件,粒子撞击实验所有的传闻和论文都没办法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贺远舟看到最后只觉得更加茫然,而光从他的浏览记录来看,完全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
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一种可能,2013年往后的那十年都只是他的臆想,他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他,只是他疯了。
如果按照电影的拍摄手法,下一秒,镜头一转,他正穿着病号服坐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或者被人从睡眠冷冻仓里解冻出来;或者把他的这只装着人脑的容器进行断电。
可是为什么,半个月过去了,他还在这里
外部世界的时间在不断流逝,天黑得越来越早,食堂开始卖被初绪称为季节限定的地锅鸡和小火锅,银杏叶落了满地,被学校的监控摄像头对着的、没人敢摘的柿子红艳艳地在枝头坠了起来。
贺远舟完全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不记得吃了几顿饭,听了几节课,像幽灵似的在不属于和不存在的世界里游荡。
直到某天上午,班主任喊他“远舟,你去一趟校长室。”
贺远舟抬了抬头,脸上的神情微顿。
这些天班主任貌似找他谈了好几次话了,但他每次都保持沉默,半个字也撬不出来,对方看了,也只能摆摆手让他回去,叮嘱他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校长室今天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吗要让校长跟他谈话
班主任看他还坐着不动,只好走近,俯身告诉他“你妈妈来了,让你过去一趟。”
贺远舟抬眼看向对方,片刻后,眼睫轻眨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什么。
对哦,这个世界里,他也还是有妈妈的,只是太久没接触,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也正常,以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不惊动她是不可能的事。
她现在应该很恼火吧。
贺远舟从教室离开,把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慢吞吞地消磨过走廊的这一小段路。
年级主任和校长都在里边,茶几上煮着茶,见他进来,把公道杯往下一放,示意他们“你们慢聊。”
临出门时又提醒贺远舟“远舟,跟你妈妈好好聊聊。”随后替他们带上门。
校长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肃穆。
贺蓉应该是一早才回的杭城,没有化妆,穿着打扮也朴素。但光是在那儿坐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山雨欲来的气场,只是借着喝茶的动作忍耐。
贺蓉没有开口让他坐下,贺远舟只能站着等,直到她放下茶杯,张口问他“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他听到这句话的第一秒,居然有种久违了的感觉。
贺蓉一向是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的,说命令式不太好听,只是刻板的指令。就像是把一辆在路上突然抛锚的汽车送进修理厂,问对方这辆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不幸的是,不仅是车不明白,现在恐怕连修理公司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贺远舟抿了一下唇,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笑意。
好在他已经二十五岁了,面对这样的质问并不会再感到沉重,只觉得麻木。
贺蓉并不是一个会经常发火的人,相反,她的教育理念比所有人都更科学,她会阅读大量的教育学书籍,会用严密的措辞跟他讲道理,会给他规划一切合理的饮食与作息安排。
唯独有一样,贺远舟意识到,那是她先天的不足。
她并不擅长爱一个孩子,直到他长大后,建议她自己去做一次心理咨询,贺蓉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她没办法改变这一切,当初生下他的初衷,也只是为了让她的工作更顺利一些。在一个一切为了孩子的教育行业摸爬滚打,她自己却没有一个孩子,这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她得要有,而且要有一个优秀的、能让她以此为背书的孩子。
至于什么爱不爱的,这对大部分的东亚家庭来说都太高贵了,贺蓉产后三个月就急于回到原先的岗位,除了一年换一个的住家保姆之外,根本无暇顾及他。
她需要的只是孩子,她没有给自己找一个丈夫,和父母的关系也早早破裂,只能建立起一母一子的家庭。
是一个结构和成员都极度萎缩的家庭。
从贺远舟记事以来,贺蓉给他的感觉就只有陌生。极偶尔的情况下,她来幼儿园接他,需要老师牵着他强塞进她手中,一边提醒“远舟,你妈妈来了。”
也正是因为陌生,他甚至连厌恶她的感觉都没有。
更吊诡的是,这反而是贺蓉最乐于见到的一种亲子模式,她不太习惯和他亲近,甚至为此感到手足无措。小时候他从书桌下面爬到她腿上,她会像看到一只蠕虫或者什么东西,停顿片刻后,喊保姆赶紧把他抱走。
贺远舟以前看到过贺蓉走访山区时跟山里的留守儿童一块儿合的影,她抱着那些皮肤黝黑的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要比她面对自己还真切的多。
太久没见到她了,贺远舟的思绪一下子拉得很远,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眼下的沉默持续得过久,到了会让她发火的边缘。
贺蓉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努力用她最平和的语气开口“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不管是在学校受到了什么暴力,还是觉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你都必须马上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
贺远舟安静了一会儿,问“老师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用你们马老师跟我说我也会知道,你用我的身份买药的事,还有你的网络知识付费,你微信里的那几个神棍。”贺蓉一一指出。
贺远舟脸上的神色微微凝重,随即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的确,他现在没有独立的银行账户,没有独立的手机卡,甚至连给手机设锁屏密码都不被允许,只要她想,他的一切动作都会被她捕捉到。
“如果你感觉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学习压力太大,觉得心理负担很重,我可以抽时间带你去医院,只要你说出来。”贺蓉补充。
贺远舟听到这一句,慢慢抬起眼来,伸手指指自己的头“我这里好像出了问题。”
贺蓉显然没料到他的这个答案,镇定地和他对视两秒后,突然换了种谈判策略,伸手拉他的手臂“远舟,你跟我说实话,你要是在学校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告诉妈妈。”
贺远舟知道她以为自己在开玩笑,玩什么青春期叛逆,侧身躲开她的动作,重申了一遍“你带我去医院做个检查,我想知道我这里是不是有问题。”
贺蓉闻言,不得不收回手,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最后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自从有了写情书这一项业务,初绪逛学校书吧的频率变得越来越高,每天晚自习之前都一定要进去溜达一圈,在明信片和纸胶带的货架前面逗留许久。
书吧的老板娘很快也眼熟起她来,每次一看她进门,就要开口提醒“小姑娘,新的明信片在最下面的篮子里,你自己挑挑。”
“好嘞好嘞。”初绪满口答应。
相比普通的信纸,明信片背面的图案更多,分量也更重。她给贺远舟用完手头仅剩的信纸后,跟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都开始用明信片代替,有时候废话比较多,能写个六七张,再用胶带纸缠起来,重重地丢在对方的桌上。
但可恶的是,都过去三四天了,她亲手交给某人的情书却石沉大海。偶尔在路上或者食堂碰到贺远舟,初绪都要停下脚步等个几秒,期待他会不会叫住她跟她打个招呼什么的,但从来没有收到他的回应。
一怒之下,初绪在周三晚自习写完作业后又开始动笔给他写信,还特意挑了她最近最喜欢的精品明信片,是涂鸦小狗系列,她选了最可爱的比熊、西高地、柯基和萨摩耶,一共四张。
只不过他没回信,初绪这次还是只能绞尽脑汁地自说自话,告诉他最近超市进了一款很好吃的方便面,叫重庆小面,虽然很辣,但是真的很香,推荐他尝一尝。
之后又问他每周的体育课在哪几节,她好像从来没在体育课上碰到过他,难不成一班跟十九班的体育课全部都是错峰的
后面又鸡零狗碎地提到期中考,十几门科目她不知道该从哪一门学起;提到晚自习下课很多高二高三的学生会去操场夜跑,她有点心动,问他想不想去。
总之就是佯装很熟地跟他一个劲地攀谈,直到消耗完四张明信片为止。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趟送信她迅速多了,趁中午放学一个箭步冲上四楼,“砰”一下把那一叠明信片丢进他抽屉里,便飞奔去超市跟李沛榆她们会合。等她到的时候,重庆小面泡得刚好,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
就这样一连又献了五六次殷勤,每次都会附带点小零食小饮料什么的,她在后面那几封信明里暗里希望他可以礼尚往来给自己回个信,就算不喜欢,交个朋友也可以,至少不要装作没看见。
该死的贺远舟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初绪的耐心逐渐耗尽。加上李沛榆那头势头迅猛,跟对方聊得有来有回的,看得她心里极度不平衡。在强烈的嫉妒心的驱使下,于周五晚上掏出全部的小狗明信片,给他下最后通牒。
她写得十分愤慨,所以具体内容连自己也搞不太清楚,只记得抬头就是一个大大的arng标志,特意用深红的斑马笔写的,外面用黑笔描了框,醒目得很。
后面写了两页就没话可说了,索性把剩下的明信片都附在信封里给他,告诉他如果这次再不回复,她就再也不给他写信了,他将会失去像她这么多才多艺的笔友,这是他人生中一项重大的损失自封。
如果要回信的话,请用她的专属小狗明信片。
最后一张明信片为了水字数,还事无巨细地给他介绍了她的交接方式
“我猜你肯定不记得我的书桌长什么样了,你直接到我们班上来给我送信也会引起轰动,进而引发重大舆情,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假设你写信需要两天时间,写完之后,你在星期一晚自习课间到书吧的外国文学区第三排架子的最底下一层,把明信片塞进那两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间,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出现取走信件,。”
“行动保密级别ss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