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如果太白星君当真是女修,此处百姓供奉祭祀的又是谁”
姜鹿云靠着椅背给自己胡乱扇风:“还是得再找个本地人打听一下。”
她游历时遇到过裂痕秘境,那不过是一群修为最高金丹的小鬼,几刀下去全砍了,秘境自然也破了。
如今被困在这里,遇到的对手是暗中藏着的元婴后期甚至更高级别的怪物,这让阿宝心里有些焦躁。
庙宇不可能只有一个,神君袍的怪物必定还有很多。
姚天姝方才说此处的人都很抗拒回避这个问题,若想出去问,该问谁呢
姜鹿云一边想事,手指一边不自觉地往手掌心里掐,突然被人一按,偏头看去,是大妖。
姜熹没说话,细长的眼睛专注凝视她,似有安抚之意。
竖瞳早已收起,冷血的蛇收敛锋芒,露出微软泛白的腹部,也会想要传递自己的温度。
姑娘感受着手背上玉一般的触觉,心下慢慢平静些许。
她又忍不住侧眸去瞧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小笨蛇,这会儿尾巴一动不动地垂在她胸前装死,以为把脑袋埋到她脖子边她就不会算旧账
姜鹿云伸出另一只手去捏它,被小蛇磨磨蹭蹭地摇着尾巴缠住。
罢了,出去再说。
剑修抱着长剑守在一旁,目光于她们交叠的手上停留,倒没开口说什么。
姚天姝低头思量,陡然听见旁边有细碎声音传来,眼神一厉,指尖掐诀待发,望去时却发现客栈门口探进两颗头发枯黄的脑袋,正是方才跑进城后不见踪影的女孩。
姜鹿云瞧她们谨慎小心的模样,跟受惊抱在一起取暖的小兔子似的,不由得眼睛一亮,缓缓开口:“我想”
“你不想”
妘棠两人瞬间伸手捂住她的嘴。
小蛇听出了她的意动,不满地拍了下她的脖子。
师尊也太花心了
姜熹余光瞥过那两个瘦骨嶙峋、神色胆怯的小孩,片刻后移开视线,不做表示。
她暗自弹了一道灵力,把小蛇的尾巴打得一晃。
幼稚,跟小孩子较个什么劲儿。
肩上的小蛇无声大哭,嘴巴张着,蛇信一吐一吐,把自己被打红的尾巴尖伸到阿宝面前跟阿宝告状。
阿宝好不容易挣脱旁边两个家伙捂在嘴上的手,才出声叫女孩们都进来,眼前就出现了一截泛红的小蛇尾巴。
见着小蛇哭得都要厥过去,阿宝让姚天姝先去照顾那两孩子,想揉揉小蛇。
已知小蛇的头趴在她脖子右侧,于是抬左手没抬得动。
姜鹿云转头盯向自己左手上牢牢按着的白皙修长的爪子,头顶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大妖貌似正经严肃地打量四周,就是不看她。
剑修沉默着从阿宝身旁走到姚天姝那儿去,试图用自己的脸冰冻住孩子们的不安。
阿宝无奈叹气:“尊上,该松开了,想握手出去了让你握个够。”
大妖嘴角一抿,耳尖红了些,听话地松开手,站在旁边看她温柔地摸小蛇脑袋给小蛇擦眼泪。
“乖蛇儿,出去给你买肉吃,不哭了好不好”
温软的手指在小蛇背脊上抚过,轻轻握住小蛇被打红的尾巴,给它用灵力暖了暖,等到红痕消失,小蛇扭头看看自己的尾巴,委委屈屈的把脑袋缩到姑娘手心,忍住了眼眶里的一汪小珍珠。
姜鹿云干脆让它把尾巴缠到自己手腕上,用袖摆把它藏住,由着它把脑袋贴着自己的手掌。
她探头望了下,那边姚天姝和妘棠把孩子们都带进来了,便起身拂过衣袍,迈步前回头对大妖笑了下:“多谢尊上方才相救。”
阿宝当时虽力竭,但也知道是谁出的手。蛇女为她闯进秘境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不过请尊上不要欺负小蛇,它还小呢。”
蛇女才翘起来的嘴角瞬间压下,跟在姑娘背后:“我没欺负它。”
都多少岁的蛇了,哪里小
就会装可怜。
姜熹冷眼瞧见小蛇伸出脑袋对她挑衅吐信子,眼中暗芒一闪,小蛇的一只竖瞳颜色骤深。
不许抢我身体滚出去
连你都是我所化,何况这具身体。
大妖低嗤。
她闭上眸,身体在姑娘手腕上挪动,疯狂汲取姜鹿云手心的温度和气息,空洞的心脏被一点点填满。
“阿宝,她们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姚天姝见阿宝走过来,开口唤她。
女孩们都认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此时看到姜鹿云,眸子一亮,其中看起来高一些的孩子牵着另一个的手,弯腰对姜鹿云鞠躬,声音干涩,断断续续:“谢、谢谢仙人。”
阿宝一手拎一个,把俩孩子都拎直腰,顺手给她们理了下身上还裹着的披风:“我并非仙人,我们只是修士。”
姑娘弯起杏眸,笑如暖阳,语气温和:“我们听闻此地异样,特来查勘,你们想带我们去哪里”
高一点的女孩一只手握成拳,脸上闪过恐惧,她的背脊又忍不住弯了下,看起来紧张得几乎要哭,却鼓起勇气张嘴:“唔”
姑娘蹲下来,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丢了一小块儿莲子糖,对着她眨了下眼睛:“甜不甜”
甜,太甜了。
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两颗糖的孩子睁大眸子,紧紧闭上嘴含住糖,生怕甜蜜的味道会从口腔中散出去,用力点头。
阿宝帮她顺了下有些乱的头发,将握着糖的掌心伸到另一个孩子面前摊开:“是莲子糖,可好吃了,我家小妹最喜欢这个。”
一直安静躲在高个女孩身后的小孩怯生生地抬起眼睛瞄她,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摸阿宝手心的糖。
这就是甜吗
好神奇。
姜鹿云看着她身上一点一点飘出来的无形的小花,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是一个大姐姐,我们跑进城的时候被她带走藏了起来,她让我们来找你们。”
高些的女孩顿了下,环顾她们,扣着手指小声道:“我叫大丫,她是我的妹妹,二丫。”
这本是被人叫惯了的土名,轻薄粗糙得像地上任人踩踏的小草。以往没有感觉,此刻站在这几个身形高挑、神采奕奕的姐姐面前说出,大丫心里竟破土般地生了一丝她说不出的情绪,叫她耳根发烫,心口又闷又堵。
“大丫二丫我叫阿宝,她叫糖糖,就是你刚刚吃的那个糖的糖,她叫小树苗,喏,还有这个最厉害的大姐姐,叫小熹。”
小熹直立于她背后,袖中手指捏了捏,唇瓣微不可觉地一扬,认下这个称呼。
大丫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懵然歪头,这些姐姐的名字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是我们的小名儿,大丫二丫记得给我们保密。等你们长大长壮实点,就能给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大名儿喽。”
阿宝被小树苗敲了下脑瓜子,也不恼,拍拍手:“好啦,麻烦大丫二丫带我们去见见那个大姐姐好吗”
“好”
两小孩带着她们出门穿过小巷子到了一处荒废矮平的房子门前。
里面未生灯,兼之天上月色都被浓雾遮住,半点亮光都没有。一推大门,灰尘就飞扬扑鼻而来,姜鹿云刚想捏诀挡一下,就察觉一道幽蓝灵力围绕住她们,把灰扫得干净。
她侧头:“多谢尊上。”
蛇女颔首应了。
“大丫二丫”
屋子内有极轻的脚步声,女子沙哑的嗓音从里边传出,听着颇为虚弱。
姜鹿云一扫,眉尾不禁轻挑,察觉到了黑暗里一晃而过的利刃尖光。
直到大丫开口唤了声姐姐,那刃光才被收起。
女子从屋内走出,黑暗中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明亮得如同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睛。
妘棠将夜明珠取出,众人才看到,这是位年岁不大的姑娘,个子不高,四肢细瘦,倘若不看她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定会想起柔弱两个字。
可偏偏她有这双眼睛,偏偏她有这团旺盛燃烧着的火。
“见过诸位仙君,我姓吴,名曼容,诸位仙君唤我容娘便行。”
姜鹿云伸手挡住她的行礼:“仙君不敢当,我等是前来查探情况的修士,望容娘能为我等解惑,告知我们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诸位既是修士,就当得起仙君一称。请入内,我请诸位来正是要说此事。”
吴曼容也不扭捏,转身进屋,将孩子们招过去摸出两块用丝帕包住的点心递给她们,让她们去一旁吃。
“屋子简陋,还望海涵。”
“容娘客气了。”
“此处是南域羌吴国辖下城镇,我是羌吴国的帝姬,这是我的私印。”
她取出私印递给姜鹿云,玉上赫然雕着一个容字,背面是鸾鸟图腾。
姚天姝看过,对阿宝点了下头。
吴曼容耐心等待,也暗自观察这几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修。
等姜鹿云将玉石还回来,她贴身放好,才继续方才的话:“羌吴国曾信奉太白星君,立国太祖原是位骁勇女将,她登位后不久国中各地出现异兽怪物,是游历到此的太白星君不忍百姓受苦,出手相助。”
“曾信奉”
姜鹿云不动声色地蹙眉作疑惑状:“星君庙宇如此之多,何谈曾字”
容娘掀眸,目光如炬:“仙君何必试探我那庙宇中供奉的究竟是星君还是怪物,仙君们不是已见识过了吗”
她不禁冷笑:“太祖英勇善战,偏识人不清。她与星君交好,星君镇压异兽鬼怪拯救百姓,她就为星君立庙供奉、不贪功劳。可惜,早年征战败了身子,太祖不到百岁便去世,她一生无女无子,把皇位传给了宗室,即太宗。”
权利传接得并不顺利,羌吴国是太祖亲手打下的江山,她虽死了,却如同不可违逆的神明般存活在世人心里,朝堂上还站着陪她征战的老臣,其中有十二位女官、七位男官,朝堂外还有一位能只手镇妖的强大修士。
她想要以才德选人,甚至在去世前也这般嘱咐自己挑出来的继位者。
但是,旁人并不如她的意,更不愿被她残留的光芒笼罩一辈子。
“太宗继位蛰伏近二十年,收拢男官,打压女官。当时十二位女官中有五位结契成婚,三位有孕显怀,他以不合体统为由,兀然夺权,让那三位女官闲职在家。后寻各种原因,缩减选入朝堂的女官人数,纵然有,不过清闲之职。”
一个身体结构、社会位置都相同的群体除非被刻意分裂,否则就是天生的盟友,这也是吴太宗为什么选择提拔男官的原因。
他们总会有共同的利益。
姚天姝听得眉头直皱:“不合体统什么屁话,他不是娘生的吗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不合体统”
吴曼容垂下眼帘,平淡解释:“南域中多凡人,凡人界或许与仙君们所知不太相似。女子怀孕本是创生神圣之事,但逃不过孕期前后都会因此虚弱,并且生育对凡女来说风险极大,我们没有仙君们随手可置的仙丹,富家贵族好一些,寻常百姓或许连听也没听过。”
有风险就有伤亡,容娘曾是深宫公主,这些事情还是逃出来之后才一点点被灌输的。
因与修真界相衔接,凡人界的风气也深受影响,大多女子在成年之后会选择锻体强身。
然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影响力何其强大,臣子尚不能违命,何况连存活都艰难的百姓
“敌人和对手,不会放过你的每一刻虚弱。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由头和幌子,只要最终能胜利,假的也会变成真的,错的也会被说成对的。”
朝堂换上新鲜的血液,但还有民间,那遍布林野的太白星君像让太宗恼恨。
既是修炼者,就不该插手凡人间的俗事。
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去改换朝堂,却花费了剩下所有的寿命去偷换神君像。
不知究竟出自何种用心,他将庙宇中的神君像,逐渐偷换成了自己的模样。
第一年,世人耻笑,辱骂他狼心狗肺。
第十年,依旧无人理会,但最初的一部分百姓去世,林野中神君像悄无声息地更换,新生的人看见的是已经偷换过的神君像。
第二十年,有少数人伴着男身神像长大,开始相信。
第五十年,信奉男身神像的人慢慢增多。
太宗去世,他的继任者是男帝,对这种现象的蔓延推波助澜。
真正的太白星君,在吴太祖死后就离开南域,继续游历和闭关,于不久后渡合体期雷劫失败、神魂俱灭。
“太宗自认聪明,将星君离开前所留的法器保留,用来镇压鬼物异兽,以为偷换神君像不会出事。然而他去世不久,异兽重新出现,他偷换的那些神君像都成了吃人的怪物。”
“没多长时间,民间开始流行起人祭。”
随着这个国家掌权者的控制和打压,朝中女官将近消失,上命下从,民间的女人们日子自然不好过。
天灾频出的年间,不提吃人的怪物,就算是粮食也根本不够养活所有百姓,纵然家中有粮,都先供应成年男子,落到她们手中的不过零星。
吃的越少,她们越瘦弱,越失去抗争的力气。
既然瘦弱、没有力气,抢不到食物和资源,她们想要活命就得选择依附。
一个附庸者,分到的食物只会少不会多。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更别提,还有生育的难关。
战争需要人口,人口需要生育,如吴曼容所说,对于凡人间的女人而言,她们没有能治病、能白骨生肉的丹药,生育给她们带来的风险足以致死。
有天真的人以为人与物一样,物以稀为贵,人也会以稀为贵。
可惜,事实恰好相反。
当一个群体的数量被压制,她们所能聚集起来反抗的力量就会愈发薄弱。
无力反抗的下场,是被更加用力地践踏。
南域的凡人间并不太平,除了羌吴国,还有其他各个国家虎视眈眈地想要吞夺。
对于羌吴国的状况,他们只会冷眼旁观。
一直到现在,人祭的祭品默认成了年轻的女孩。
她们瘦弱、没有力气,就算活着也不能为家里带来多少好处,不如用来平息怪物的欲望,成为壮年男人的替死鬼。
吴曼容说完,几人都沉寂下来,旁边吃完点心的大丫二丫蹲在角落里,偷偷抬手擦泪。
姜鹿云安静半晌,这些事情她在南域时其实见过,但修士不得插手内政。
你可以帮忙杀妖杀鬼怪,也可以帮忙种粮食造房屋。
然而内政的范围太过模糊,什么算内政违逆上位者的心思散播与其相悖的思想和言论算是干涉内政吗
几乎没有修士愿意用自己身死道消的下场去探索内政二字的含义。
阿宝轻声道:“那容娘又为何到这儿”
“京城庙宇中的神君像开始暴动,吃了许多人还不肯停歇。父皇和王兄要将我献祭给它,我在贴身侍女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提及那侍女,吴曼容的眼中滑过痛色。
她逃走了,她的贴身婢女难逃其咎,少不了一死。
阿宝握住自己的刀,来回踱步两下,她现在心头烧了簇火,烧得她很不爽利,很想提刀砍碎一些东西来消气。
“你找上我们想要什么”
姜鹿云抱着胸,开门见山地问她。
“你是要找我们给你报仇”
吴曼容突然勾唇笑了,她如她的名字所言有一张柔美的惹人怜惜的脸蛋。
可惜,她这个人却不如她父兄所愿,肯当一只漂亮的任人观赏把玩的宠物。
这会儿,容娘细长的眉一弯,不似拂柳,却如银钩,衬着她眼底那团愈燃愈旺的火光也像极了长矛上染血的红缨。
“我晓得仙君们不可插手凡人内政,我确实是想请诸位仙君帮忙,却不是要仙君替我复仇。”
“我想请诸君为我斩杀京都庙宇中的怪物,其余的我自有法子。”
“在被父皇与王兄献祭的前一日,父皇还曾说过我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最宠爱的帝姬,穿着锦衣华服,戴着步摇玉坠,平日里乖巧承欢膝下,必要时做珍贵的人祭贡品。
不沾权势,也无需去学治国理政,听话、懂事,美丽、纤弱,能讨帝王和皇子欢心就行。
与其说最宠爱的孩子,何不如说是最疼爱的宠物呢
即便平日里有些挑剔和娇纵也没关系,主人对自己疼爱的宠物,总是会多些耐心。
毕竟它们如此弱小,哪怕伸出爪子恐吓,也像是撒娇。
里边穿着一件软甲,外边罩着劲袍,毫无点缀修饰的帝姬豁然拔出自己掩藏许久的匕首的鞘,利刃的侧面映出她与外表截然不同的锋利而野心勃勃的眼眸。
“既然如此,他的皇位也合该给我。”
容娘轻叹,又收起匕首,抬眸看向站在中央的姜鹿云:“若你们不来,我也会想办法救下大丫和二丫,结果你们先来了。”
她当时已经跟上准备出手,远远瞧见姜鹿云三人先动,便又折了回去。
“这把匕首太短,不适合我。”
“我已经寻了好久,可否请诸位给我一把长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