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众人阒然无声,看着姑娘大气不敢出,那件以用来祈求五谷丰登的嫁衣被烧去了半幅,她身上、手臂上,到处都是灼伤。
可她笑得像寺庙里慈悲俯瞰众生的菩萨。
场面太过诡异,来送亲的人都是些寻常百姓,哪见过这种,被吓得魂飞魄散,更有甚者干脆脖子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陆明意倒觉得稀奇,叼着竹叶走上前“姑娘,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睛。”
被火舌灼过的伤口血淋淋的,姑娘像是感觉不到疼“有劳公子惦念,我没有被附身,也没有被胁迫。”
那尾巴尖儿长的柳枝像是烫手山芋,祭祀哪敢接,战战兢兢地撑着祭幡,才不至于瘫到地上去。
他怕得快要抽过去了,姑娘还在重复地问“可以吗”
陆明意看热闹不嫌事大,用刀鞘捅了捅祭祀的腰侧“人家姑娘都这么求你了,你倒是答应啊”
你说得轻巧,有本事你来啊
祭祀在心里快要把陆明意祖上十八辈骂一遍,祭幡被都抖成筛子,任凭他怎么摇,重檐下的金铃都没有再响。
“别摇了,你就是把它摇断了神铃都不会再响。”陆明意当然有本事,只不过用的不是自己的手,他贴心地帮祭祀抬起手,接下了那一小截柳枝,“你看,很简单啊,只要这样,再这样”
柳枝扫过炉火,短暂而急促,顷刻点燃了剩余的半幅嫁衣。
姑娘眼瞳中闪过一抹幽蓝,这一次,陆明意离得近,轻而易举嗅到了隐藏在焦煳中的霜雪味。
大火淹没了姑娘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笑。
山间狂风大作,十八重檐金铃齐响,点点流光从灰烬中浮现出,随着铃声向着山神庙的正殿汇聚。
寻常百姓看不到这一幕,祭祀也看不到,凛冽的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割着血肉。
镇民哭喊着“是、是山神发怒了”“是你惹怒了山神”
陆明意抬眸看着神殿慢慢凝聚出的身形,冷嗤了声“你们见过山神吗”
镇民痛苦的指责停了一瞬“你休要狡辩”
“你们究竟是爱戴山神,还是将山神当成了你们的私有物。”陆明意置若罔闻,越过满地摸爬滚打的镇民,看向最后方的人,“你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为什么不拦我”
谢霜风手里的竹枝再次堙灭,皦玉色的袍裾穿过众人,他四下扫了一圈,选中了山神庙前的一株梅树,折下一截粗细合手的老枝。
唯独没有回答他。
这种令人致郁的感觉太熟了,陆明意反而被激起了斗志“你”
他正欲说什么,一声长啸从正殿里传出来,未放置神像的神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的活物,通体白色,火纹遍布全身,额头三道竖纹如同跳动的火焰。
祂睥睨着殿中逐渐凝聚成形的姑娘,烦躁地甩了甩染上一点黑色的尾巴尖儿,凌厉的眼神中透出一点清澈的愚蠢。
陆明意“啧。”
这是猫球吧
似乎是觉得不妥,祂换了个端庄的姿势卧伏在神台上,不过那时不时就要翘起的尾巴尖儿出卖了祂。
众所周知,猫和猫尾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孟极也不例外
正殿的姑娘飘浮在半空,身体轻盈,她才刚刚凝聚出实体,似乎还不能好好控制,风一吹就跟着打晃。
她在风里荡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猫球身上。
猫球同样看着她,本能地卷起尾巴。
姑娘纤细的手腕被尾巴尖儿缠住,断绝了随时被风吹走的可能“四百年没见,别来无恙啊,栖霞。”
“嗯或许现在应该叫你猫球。”
猫球胡须动了一下,似是发现了什么,伸出爪子在半空开了个花,姑娘织金喜服的衣袖就冒出一团小小的毛球。
这是,陆明意让他送那小姑娘下山时搓的毛团。
镇民看不到姑娘,也看不到山神,唯一能瞧到些蛛丝马迹的祭祀在那声长啸中翻了白眼,被陆明意拎着衣领提进了主殿。
猫球在茫然中扫到跟随陆明意进入正殿的谢霜风,当场飞机耳“喵你这不尊长辈的混蛋”
谢霜风权当没听见,梅枝在姑娘身上一点一勾,虚无的红线显现出来,绕在她和猫球之间,隐隐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
陆明意凑近了看,才看到红线间萦绕着黑气,以及腐朽的气息。
存放碎星的库房中同样留下这种味道。
谢霜风勾着线,微微蹙眉,这里的气息太复杂了,神格、妖气,还有执妄腐朽的味道,错综复杂的因果线乱作一团,根本理不出头绪。
陆明意学着他的模样把线捻在指尖,忽然斩钉截铁开口“你不是四百年前的那位姑娘,你是雪妖。”
被尾巴尖儿拴成气球的姑娘闻言,浅浅笑着看他“公子为何会如此认为”
“因为啊”陆明意抬起头,眼底漾开笑意,孤月铮然出鞘,强横的灵气贴着猫球尾巴尖儿一扫而过,“不告诉你。”
天下奇门十二派,一宗一谷一阁一院三派五世家,各有各的特色心法,但辨别气息的方式却是如出一辙。
江湖只知陆小公子天生刀魂,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却不知陆小公子的心窍有残缺,天生无法分辨气息,所以便学了些旁门小道。
因果线上的气息对谢霜风来说混乱不堪,但对善用旁门取巧之法的陆明意来说再清晰不过了。
刀气鼓动,震得姑娘的嫁衣猎猎,雪妖的霜雪气攀上红线,仿佛能将一切冻结,不知是因为活祭的缘故还是什么,疯涨的妖气中隐约带上一点神力。
那是猫球神格的力量。
两人齐齐松开红线,陆明意眼底燃着战力,归月庄刀法灵动,起式气势如虹,孤月灵气汇集在刀尖一点,直冲雪妖眉心命门。
这一刀聚集了陆明意半身气劲,缝纫吞吐的刀气带起残影,雪妖不敢托大硬接,反控制住缠绕着的红线,挡在身前。
斩因果。
雪妖的瞳色渐渐显现出来,姑娘身上属于灵的气息越来越弱,刀锋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就能
“呵。”陆明意忽而轻嘲一声,握刀的手小指一拨,刀刃在红线前回峰一转,“高兴得太早了,你想要这具身体,我偏不让你如意。”
“谢兄。”他抽身退了半步,让出身后的谢霜风,“灵墟、神封、膻中。”
此三处是雪妖妖气运行法门的重中之重,先前那一刀为的就是逼迫雪妖使用妖气,以寻找破招之法。
两人明明未曾配合过,却仿佛并肩多年的老友,陆明意抽身的一瞬,梅枝的灵气便倾泻而出,落处正是陆明意点出的三处位置。
雪妖妖气滞涩,对画境的掌控顿时弱了许多。
谢霜风梅枝虚虚一抬,撒开的红线再次汇聚在掌中,反制的灵气如同锁魂钉一样,没入雪妖四肢百骸。
陆明意随之喷出一口鲜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猫球顾不上端腔作势“你、你怎么受伤了”
“小事,活祭的时候在她身上做了些手脚。”陆明意漫不经心地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朝谢霜风挑了挑眉,“劳驾,帮我把留在她身上的因果线找出来。”
谢霜风目光在还染着红的唇上落了几秒,眉头紧蹙,绷着唇雪妖身上勾出一条几乎透明的线,梅枝轻轻一扫就断开了。
他捏着斩下的那缕红线,忽然问“你为何会与雪妖染上因果。”
为什么
自然是雪妖在酒馆时化成的霜雪的模样,才留下这至关重要的一条因果线。
但陆明意岂是那种会好好说话的人,闻言挑着眉回答“因为我与这雪妖之前有过一场露、水、情、缘。”
谢霜风眸色微不可见地一沉,雪妖齿间倏然溢出一声痛呼。
猫球凑到雪妖面前,绕着它转了一圈“它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本尊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陆明意胡说八道完,就把说过的话抛到脑后“这画境虽是雪妖用妖力构建出来的虚假幻境,但所展现的记忆却是真实的,你对她没印象吗”
猫球摇摇头,抖了抖耳朵“没印象啊,本尊只记得来到栖霞没多久,为了阻止一场雪崩耗尽了神力,再清醒的时候就是你与本尊初见的那场活祭。”
陆明意笑着偏头看“祂说祂没见过呢。”
谢霜风头也没抬,只垂眸在红线里专心找着什么。
陆明意又说“早就跟你没事多起来活动活动,看吧,睡太久了,整只猫都睡傻了。”
猫球反驳“都说了是孟极,不是猫啦我们司职神就是会经常沉睡啊”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姑娘身上有你的气息”陆明意微眯起眼睛,似乎在透过雪妖看着什么,“神格的气息。”
他话音刚落,雪妖的瞳色迅速开始褪去,一缕灿烂的金色从深处涌现出来。
画境就在此时忽然剧烈颤动起来,像是马上要崩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