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锦书所带东西不多,换了身天青色长裙重新梳洗后,她伏在案前写制药丸需要的药材,写完吹干墨点起身出门。
她对驿馆不熟悉,也不清楚负责药材的人是谁,可她心里清楚。她来历不明进入使团,定有人负责盯着她,也许是于十三,也许是其他人,总归不会放任她四处走。
果然,她刚抬脚出门,已有人在等他。
“我负责药材,你需要什么药材可以找我。”洛锦书瞥了眼铭牌上天道钱昭几字,将刚刚写好的纸条递出去。“不急时间,但药材需好。”
钱昭收了纸条,踌躇半晌,这才说出自己目的,“元禄当真能治好”
洛锦书双十年华,问诊被问最多便是这个问题,“小娘子,你当真能治好吗”洛锦书在医道上性子平,乐与和人剖析医理,“先天而来的疾病治不好,可保他少年时风姿飞扬,娶妻生子足够,等他中年,若心疾严重,不若考虑携妻儿搬到我家隔壁,救命总快些。”
活到中年,已是大恩,元禄听了一半没忍住从房顶跳下来,认真考虑洛锦书后面的建议,“可锦书姐你家在哪儿”
洛锦书没有家,于十三在心里道。
“元禄”于十三直接伸手一把捞走元禄,“你锦书姐还未婚嫁,你问的什么话。老宁都教了你什么,走,走,十三哥给你补上一课。”
两人越走越远,钱昭得了答案匆匆准备药材,小院里顷刻只剩洛锦书和任如意。
绯衣清冷的女子,衣袖纷飞,肃然而立,与洛锦书记忆里的身影重叠。
方才她进医馆时就觉得任如意眼熟,这会儿再仔细看,朱衣卫左史任辛
霁国国君病弱,霁国文士多会医术,全国医馆星罗密布,寻常时间它们是霁国一间普通医馆,需要用时它们就是霁国监听他国探子的棋子。
霁国国君病危那年,她独自去雪山寻找雾莲花给国君吊命,雾莲花没有寻到,反而遇到受雪盲困扰的任幸。任辛看不见她,她又用药隐藏内力,只扮做普通医馆大夫。后来她战死,再重生听说任幸死了。
恍然一梦,再见从前相识人。
真好。
天色暗下来后,驿馆热闹起来,小院里六道堂缇骑们围在一起张罗庆功宴,洛锦书在屋里就听见隔壁笑声,她受了感染推门准备去看看,于十三站在门边,背着烛火,洛锦书不自觉想起昨夜跌入对方怀中。有一句话于十三说对了,她昨夜虽醉了,事情却记得清楚。
她被紫麟竹香晃了神,想起故土,才会抱着对方胳膊不放,直至天明。
于十三,确实招小娘子喜欢。
她已经记不起从前在霁国遇见的郎君,那时候碍于她身份,她总不好盯着小郎君看,见到她的郎君们也板正极了。于十三却是一个极易被烙进记忆里的男人,好看,呱糟。
洛锦书被自己想法惊了一跳,前世今生多少载,她对见不过几次的人生了异样心思,忙岔开话题,“你在门口做什么”
“今晚老宁组织庆功宴,六道堂兄弟点名道姓要见你这位大功臣。”于十三自然瞧见洛锦书一瞬间不自然,但他从不让小娘子为难,顺着洛锦书话匣往下说,“老钱烤肉手艺一绝,走吧。”
洛锦书也没推辞,“凑个乐到不错,怎么就成了大功臣。你们庆功宴庆祝什么我都不知道。”
“天星峡战斗胜利是其一,元禄可以安全回来是其二,元禄可以多活许多年是其三。三件事锦娘你占其二,自然是大功臣。”
他们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她,当于十三陪着她步入小院,洛锦书顷刻就成了全场焦点。
“喝一杯,喝一杯。”男人之间相逢知己的方式通常都是喝酒,“洛大夫,你救了我们元禄,六道堂兄弟都感谢你,敬你。”孙朗招呼着六道堂众人遥遥向洛锦书敬酒,小小一盏,洛锦书端在手里,她垂着头,杯盏恍然映出于十三半张脸,低声问她,“能喝吗别醉了。”
她一时以为于十三关心自己,谁料于十三下一秒接道,“锦娘若是再醉了,再像昨晚”话没说完,被洛锦书一脚踩脚面,于十三抱着脚嗷嗷叫躲开。浓香的酒液化入喉哝,一杯喝完,她思绪越发清晰。
昨夜,她不过是想醉,醉了才能看见霁国,看见故人。
他们,认识不过两日。
她生了心思,那人却不一定。
于十三和任如意在众人起哄中跳舞。
洛锦书找了没人地方坐下看着场中跳舞的人,“花孔雀。”她对着中央跳舞的人喃喃自语。
元禄听见洛锦书说话,顺着洛锦书目光看去,“花,什么花儿”转眼看见于十三,声音忧心忡忡起来,“锦书姐,十三哥他。”
元禄欲言又止。
洛锦书知道元禄想说什么,她是被于十三带回来的,所有人都默认了于十三对她的关心,可洛锦书那日下马所说也是真的,她为于十三诊过脉,还闻过于十三身上紫麟竹香,“你不用担心,我和于十三什么也没有,不过我愿意来这里为你治病,他答应护我安全。”其他再没有什么,可元禄非但没有放下心,越发担忧,少年人既希望自己十三哥可以遇见爱人,又害怕洛锦书受伤害。
十三哥,锦书姐,对元禄来说,岂非手心手背都是肉。
元禄说不出话支支吾吾,钱昭在边上听了一会八卦,拉过元禄,“小孩子不要操心,这是你十三哥担心的事。”
话说一半,于十三声音插进来,“说我什么呢我的什么事”
钱昭撇了眼洛锦书,留给于十三一个自己处理的表情,提起元禄离开。
洛锦书眼看着钱昭提走元禄,于十三坐上元禄位置。“锦娘,刚才他们说的”
“紫麟竹香是霁国秘香,可与纷杂中凝神静心,于十三,凝神静心谈不了感情。你护我安全,我给元禄治病,仅此而已,可以吗”
紫麟竹香的秘密苍然揭开,霁国皇室男子体弱,为了让少年时的皇子们静心不沉溺男女情愫,宫中常熏紫麟竹香,紫麟竹香下男女情愫皆是枉然。“紫麟竹香是霁国皇室秘香。”于十三惊觉自己看走眼,洛锦书不是普通的药铺大夫,她是曾经的霁国皇室人。
人生在世,喝最烈的酒,交最好的朋友,看最美的姑娘,打最痛快的仗,他这辈子也值了。
生逢乱世,谈不上永远。
他见过洛锦书这般肆意明媚的姑娘就足够了,可如果洛锦书是霁国皇室人,霁国已亡,缙国国君绝不会允许自己亲手灭掉的国家还有脱离掌控的人。
洛锦书在告诫他,不要随意招惹她。
藏在药铺的洛锦书是安全的,待在一个六道堂人身边如同站在悬崖边缘。
他靠近她,他们的生死就绑在一起。
他若死了,只希望藏在心底的姑娘可以活下去。
“我知道了。”
许久之后,洛锦书听到于十三的答复。
洛锦书不知道于十三“知道了,”后面是什么选择,之后几日她鲜少与于十三说话,干脆将自己埋在医书中。钱昭的药材来得很快,她已经制了第一批药丸给元禄。
到了安国境内,使团和商队分开走,她原本计划和宁远舟、元禄一路,杨盈忽然说身上痛,她不放心,只能跟在杨盈身边。
刚钻进马车,就见杨盈朝她呵呵傻笑,洛锦书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落回肚里,眼光瞥向一边放任徒弟小心思的任如意,“任姑娘的小徒弟,不管管吗”哪里是疼,分明是想把她拴着和于十三一路。
任如意只当没听见,杨盈见师父不管自己,眼珠子一转贴到洛锦书臂弯,“锦书姐,你都好几天没和于大哥说话了,你们吵架了吗”
自然不可能是吵架,她只是在试图与一段一见钟情的喜欢和解。至于于十三,也许是刹那的喜欢,就此放下也不错。
洛锦书拍了拍杨盈因为担忧绞在一起的手,“不是吵架,他们六道堂人身上担子太重了,选择谨慎是一件好事。”
杨盈琢磨着洛锦书话里意思,眼中一亮,猛然提声嚷道,“所以锦书姐你喜欢十三哥对不对”
“咳咳”洛锦书被惊得直咳,想要捂住杨盈嘴巴时已经晚了,只能暗自捂住自己脸,以外面那群人听力,这句话一炷香就能传遍使团。
“我没有。”她还想挣扎下,还想告诉杨盈,喜欢不一定要在一起。杨盈已经激动得扑进她怀里,“锦书姐,你们是一见钟情吗”
倒也不必都说出来。
“咳咳”
任如意见差不多够了,捞回小徒弟,顺手给洛锦书递了一杯茶,“于十三对感情通透,你若想确定他心意,不用暗自告诫,直接说明白更好。”
洛锦书觉得自己死过一回尚没有任如意看感情通透,“我会考虑的,只是我们刚进安国,安定下来后再说吧。”
马车外,杨盈嚎得那一嗓子足够传入周围六道堂人耳中,或咬耳朵,或向于十三偷望。钱昭也不可避免去看于十三,昏暗夕阳下,最是碎嘴的于十三自始至终沉默无声看着远方。
有人栽了,自己还装作不知道。
钱昭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