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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辞
    先升官后委事,是姜离最早决定好的事之一。

    她既要让人挑重担,就必须让人在一把手的位置上。

    姜离自己也是打工人,知道不在其位想要办事儿有多难。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官场更是如此。

    譬如大明的职官志明码标价兵部尚书不但掌天下军制、镇戍、征讨事,还掌武选,即管着天下武卫官军选授、升调贬谪、袭官功赏等事。

    再有禁卫、兵器、薪隶兵士薪水和兵部相关署衙的皂吏,也都由兵部尚书决断。

    相当于跟国防军事有关的人事调动、拨款调用、军制决策一把抓,权职极大。

    而兵部侍郎兵部二把手的权职却只有一句话,不,四个字侍郎佐之。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也就是说兵部尚书定了的事儿,于谦只能提意见,却是做不了主的。

    历来,二把手难干。

    比起如今的兵部尚书邝埜,于谦来做兵部尚书如今四境着火,与瓦剌即将开战的大明,实在是更为合适。

    邝埜邝尚书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为官数十载,从来是勤慎小心,且有冰蘖甘于寒苦而有操守名声。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谨字上。

    其实早在两年前,正统十二年正月,朝廷下派巡大同直面瓦剌的边境重城的御史就上报过也先在边境屡生衅端,说不得有意大举进犯,应当增兵守备,以免酿成大祸。

    然而,邝埜因为畏惧王振的威势,没有敢在兵部主议此事。

    邝埜这种慎重自保对大明来说当然是错的,但在姜离看来,绝不能怪人家邝尚书。

    她钦佩于谦为了大明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的精神,但她从不觉得每个人都该是于谦。

    朝堂情势如此,为了保护自己,避开王振锋芒有什么错呢

    错的不是畏惧王振不敢主议兵改的邝埜,而是无条件信任王振,让旁人不敢开口的皇帝。

    何况邝埜在史册上也是惨,朱祁镇御驾出征,不但自己走,还带走了大半朝廷重臣。

    邝埜作为兵部尚书,哪里能落下他

    要知道,邝尚书今岁已然六十五岁高龄,在现代哪怕延迟退休,他都到法定退休年龄了。

    结果在明朝还被迫随军出征真的是被迫,他反复谏过皇帝不要草率亲征,结果皇帝不但执意速速御驾亲征,还特意把他捎上一起邝埜。

    而被迫随军途中,他这位兵部尚书对战事的所有意见,都被朱祁镇当成了无用的耳边风不说,堂堂国防一把手,甚至被王振当面指着鼻子骂道腐儒也敢妄谈军事,再说宰了你。

    而到了那时候,邝埜也实顾不得惧怕王振了,梗着脖子坚持“为了江山社稷,我哪怕死也要说”

    然而,以死相逼也没用,朱祁镇还是不理会,邝埜依旧被王振赶了出去。

    于是,邝老尚书只能在军帐中跟户部尚书财政部长王佐两人对着哭,最后一起哭的两位尚书,也一起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中,尸骨无存。

    子孙唯以生前落发与衣冠冢安葬。

    当真是货真价实,倒了死霉了。

    而在这条一切都没有发生的if线上,邝埜正是因在兵部苦苦撑了太久,瓦剌又有大举进犯之势,这才屡屡上书请调于谦回京。

    实在是掌不住了。

    如今,姜离预备让于谦掌兵部之余,也给邝尚书他老人家找了个去处都察院。

    都察院,掌弹劾百司,辩明冤枉,朝廷风纪等事大约相当于现代工作。

    其一把手左督察御史,跟兵部尚书一样,也是正二品的官位。

    现在的左都御史,是妥妥王振的人,只按照王振的心意,随意揉捏百官。正该换邝尚书这种谨慎老成的人上去。

    他这个谨慎性子,无事也不会找旁人的麻烦。

    而让他找麻烦的人,必是他有证据对方犯了错的人。

    也算是两全其美。

    姜离期待望向于谦,只等他点头。

    于大人来做兵部尚书

    朱祁钰震惊过后,心底涌上一阵难以言明的喜悦。

    他是朝堂小透明,不碰权柄,但不代表他不担忧朝局

    是,只要大明朝还在,就少不了他的富贵闲王。

    可他到底姓朱,国亦是家。

    他心底是很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

    让王振这么折腾下去,朝中净是谄谀贪腐无能之臣,能够明哲保身不助纣为虐的就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大好人了。再加上如今四起的叛军、一场场的天灾,以及那来自关外日益强大的瓦剌的威胁

    外忧内患,实难让人乐观。

    大明若是不好了,他这个郕王有什么好

    若是皇兄真能因父皇曾经的嘱咐,重用于尚书这种能臣就好了朱祁钰低首垂眸,生怕面上若是忍不住透出欢欣来,倒是让皇兄怀疑他私交朝臣。

    正巧,八宝带着御茶房的小宦官托着茶盘入内奉茶,朱祁钰就捧着他的果仁茶,慢慢啜饮着遮挡唇边欢喜笑意。

    而于谦面前的茶盅盖子一开,姜离便闻到一阵馥郁玫瑰花香与蜂蜜的甜香。

    茶盏之上升腾起袅袅白色热气。

    姜离在玫瑰的香气中,简直是眼巴巴等着于谦点头。

    然而,在沉思片息后,于谦字句清晰回道“回陛下,臣难担兵部尚书重任。”

    姜离定定望向他。

    听话听音。

    作为在职场上熬了几年的打工人,姜离对判断人的情绪还是比较准确的。

    她听得出来,于谦这话并不是什么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自谦无能;也并非因从前皇帝不重用,甚至由着他被奸宦定死罪都不管,而此时有事儿却让他顶上的不满和明哲保身。

    于谦的回答,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带什么情绪地代入公式做了一道数学题,然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不行,他不能做兵部尚书。

    所以他也是真心实意,想请皇帝收回尚书任命。

    姜离都看的出来,朱祁钰自然更看得出,他顿时觉得手中捧着的蓁松核桃茶都不香了。

    “于大人”

    朱祁钰忍不住要开口。

    然而劝说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缘故。

    于是朱祁钰只默默取了茶盏旁的银勺,捞茶盏里的榛子仁吃。

    但神色已经从方才的开心松鼠,变成了一只寅吃卯粮,卯粮吃完就自暴自弃爱咋咋地的摆烂松鼠。

    姜离到底是初来乍到,对大明熟悉度差很多,于是比朱祁钰晚明白了一点于谦的做不到。

    当然不会是能力问题历史早已证明于谦的本事,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但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倾了大厦他能扶,反而没倾的大厦他出不上力。

    因为,如今这大厦里做主的,另有其人。

    于谦所说的不能胜任尚书,还要从大明朝的工作流程说起

    一份项目方案奏疏,从产生到能够推行,在大明朝廷要走什么样的流程呢

    并不是官员写完了奏章,直接递到御前去,请皇帝决断。

    那天下之大每日千百件事,一般正常皇帝累死都处理不完朱元璋朕觉得没问题,一个人包圆了,完全不需要宰相。

    如今最常见的政务处置流程如下官员有事上奏,奏疏送到接收部门通政司,整理完毕送到内阁现在的内阁还不像明中后期权力那么大,大致可理解为替皇帝处理、决策政事的秘书机构。

    内阁先看过奏疏,并且把处置意见写成票拟呈到御前,这样皇帝就大大省事,可以直接起朱笔批个准或是不准。

    简单来说,就像是写作文要是一天给人十个题目,让写完十篇八百字作文,绝大部分人是完成不了的。

    但是要是有人已经写好了十篇作文,你只负责给觉得写的不错,合心意的作文打勾,不满意的打叉让别人去重写,是不是就轻松多了呢

    不过,长年累月每天都要批作业也是很累的。

    皇帝想找人代劳批红这项工作,就找到了宦官。

    甭管旁人怎么看宦官,但对皇帝来说,这些才是内臣,朝堂上的读书人则是外臣。朝臣们可以靠着考学、师生、同乡等各种关系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实在混不下去还能辞官走人。

    只有宦官,存身立命是百分百只能依赖皇帝的。

    于是又诞生了司礼监太监代皇帝批红的制度。

    绝大部分制度的优劣,都要看执行人的水准如何靠谱的皇帝,能自己把握住朝政大事,司礼监只是代行不敢妄行。

    但有的

    在职场上常听到这样一个词,叫做优化公司的人力资源结构裁员,而有的明朝的皇帝,就是把自己从这条工作流程里优化了出去。

    形成了上书官员内阁司礼监宦官执行官员这样一道流水线。

    姜离想到这儿,再次望向于谦。

    她懂了

    批红在司礼监手里,而王振正是皇帝十数年如一日信重的,司礼监的头把交椅掌印太监。

    于谦哪怕做了兵部尚书,他想要做的所有事,也必须得经过这道批准。

    如今的兵部尚书邝埜,为官谨慎老道,虽不似那些谄媚顺从王振的官员得意,但到底没有与王振结仇被他视为眼中钉。

    那么兵部的十道条陈,到王振手里,总能通过几条,于谦在兵部还能辅助邝尚书做些实事。

    但换了于谦去做尚书只怕王振不但不会通过他的十条奏疏事条,还要倒给他找十条的麻烦。

    那么于谦便是在兵部能说了算也白搭若是吏部人事部门、户部财政部门、工部营造部门等相关要紧部门,在上头授意下给他使绊子,他也决计做不成事儿的。

    譬如,要钱没人要人不给,他能如何

    别说这些相关紧要的部门,就连刑部大理寺那些看起来与战事无甚关联的司法部门,要是在王振的授意下,隔三差五请兵部官员去喝喝茶,公务也就都不用干了。

    就如同最顶尖的善泳者,也只能在水里游,在沼泽里依旧会被淹没一样。

    于谦不怕死,但他会怕因为他的缘故,让朝局变得比现在更差,兵部更加举步维艰。

    所以,于谦认真思考过,直言他做不来,也是不能做兵部尚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