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朝溪顺着皇帝伸出来的手,就坐在御榻一旁。
眼见原本被陛下拍着的黑猫,趁此机会想跑,却被一把捞回来,继续被应和着乐曲拍脑壳。
高朝溪竟然从一只猫脸上看出了生无可恋
这表情,就像许多官员来见陛下的样子。
是的,自从皇帝眼睛时灵时不灵后,但凡召见官员她都在侧。
那日光禄寺的官员死活不敢说,姜离也懒得化身刑部尚书审问。
那就换个公正敢说的来就是了。
姜离先打发6688去干活,挑了个于谦没在与兵部商议要事的时候请人过来。
果然,于尚书依旧是不避嫌怨无有不言。
很快,姜离就从他的话语中,总结出光禄寺如此之烂的两个最要紧的缘故官员买闲安排人来吃空饷;私占官方厨役把光禄寺的厨子带回自己家用。
姜离好嘛。蜡烛两头烧。
其实空饷这件事,在于尚书说之前,姜离倒是就能理解毕竟光禄寺负责采买御膳、祭祀之物。这是何等的肥差啊。
朝廷各级官员,宫内外这些掌权的宦官,谁下面没点门客穷亲戚之类的,想照应人往哪儿塞光禄寺就是上佳之选,不但可以不干活,而且可以又吃又拿多好呢
有的职位和空缺,并不是因为这个职位有用才设立。
而是因为,领导有人需要安排,才出现了这个职位。
姜离不免想起她那恍如隔世的工作单位,有个后勤科的职员只干一件事负责给大家每年两次发过节的购物卡。平时就完全没事干,不但工资照领,还拿的是平均奖,有时候比累死累活的业务人员拿的还要高。
姜离当时羡慕毁了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啊。
同事你要是领导的表弟也可以。
没有岗位,可以创造岗位嘛。
光禄寺的空饷情况大致如此。朝廷拨给的厨役工资就九千多人头的,但其实,真正在干活的厨子,不过九百人于谦这还是乐观估计。
再加上于谦说的第一条论起来这世上踏实干活的人,有时候也是倒了血霉。
原本光禄寺这九百人就要干九千人的活,结果很多朝廷官员,还有内外宦官,还喜欢去光禄寺逛一逛,看到好的厨子就借回自己家用起来。
光禄寺更忙不过来怎么办
没办法,光禄寺本来就烂嘛。
何况这种事大家都在干,约定俗成了嘛。
至此,姜离顿改要惩罚光禄寺厨役消极怠工的想法如果以宴席粗陋问罪光禄寺,倒霉的只会是那部分没有门路没有后台,被迫打两份工的社畜。
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
但这听起来,确实是件深根滋蔓的事儿,需要对官场既了解,又不畏又有手段的人来料理。
姜离目光落于谦身上。
于尚书肯定是能办好这件事的,但他也太忙了。
姜离的脑海里冒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诶嘿,王恕脾气又刚又喜欢骂人,这不正好就是他专业对口了吗
然而事与愿违,姜离这回并没有用上王恕
“出居庸关监察粮草运输事了”
这次来回话的是吏部尚书王直。
他是几朝元老,面圣时见到竟然有嫔妃身影坐在一侧,还在运笔写字,差点就惯性上头开谏。
不过很快生生止住。
然后开始催眠自己没问题,陛下眼睛时好时不好,当然需要贴心人在身边照顾。
底线要灵活,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但听到皇帝问话时,王老尚书还是吓了一跳。
祖宗您怎么想起了王恕
于是回禀把王恕调任边关了。
姜离啊,原来如此大概是为了保护王恕吧。毕竟中元节的时候,王恕官帽笏板都摔了,指着皇帝开骂。只是那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皇帝根本无暇处置一个小御史。
估计王直就是因为这个,才赶紧把王恕弄去外任吧,还是前线。这样皇帝就算想翻旧账也得缓缓。说不定时间一久,就把这茬忘掉了呢
姜离原以为已经摸透了王直的心思,其实王直尚书心里还有个缘故除了保护外,也实在怕皇帝看到他,想起之前被王恕的热血谏言带动到热血勤政。
那还是距离产生美,两人就不要相见的好。
“臣斗胆请教陛下,要用王恕为何事”
听皇帝是为了光禄寺作恼,王直脑海里倒是立刻有了人选。
“臣有所荐,但”王直顿了顿“那人目前还在待罪刑部。”
姜离感兴趣说来听听。
王直推荐的人是前任刑部侍郎金濂,为人以刑罚严苛脾气暴躁著称。今年调任户部后干了件大事因此下狱
因为去岁有不吉天象,年初皇帝曾下过旨意减免三成税。
金濂内心皇帝你有没有数这几年朝廷四处用兵,麓川那边差点耗空了国库,今岁显见与瓦剌还有一仗。这时候你搞什么一下子减税三成,到时候朝廷上下喝西北风去哇
算了算账后,金濂决定不按皇帝的说法做。
没错,他作为户部侍郎,竟然敢上下欺瞒,这道圣旨他自留了,对户部尚书王佐说您放心把事儿交给我,但其实根本没下发公文,地方上根本不知道
于是照旧年收了税。
这件事捅了出来,朝上也震惊了这胆子真大而且你图啥呀,这税收也没进了你的腰包如果他敢私吞这三成税,真的是凌迟也不过分,但正因为他自己居中没拿,才令同僚震惊。
金濂自己倒是坦然坐牢去了。主打一个我可以去坐牢,但非得把国库攒起来。
而如今,朝上确实也用到了这笔钱。
这件事的对错,没有人能完全判断。对国库对今岁用兵自
然是好的,但对于很多本来有机会少交钱粮,今岁原本能过的宽裕点的百姓,肯定会恨死金濂。
故而金濂这个性子,王直实在不确定让他再去户部对百姓好不好,会不会只重国库而征税伤民。所以哪怕现在户部也忙的底朝天,金濂还在蹲大牢。
但假如皇帝要刮光禄寺,王直觉得,金濂简直太合适了啊。
没有往光禄寺塞人的王老尚书,很愉快向皇上推荐起了金濂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大杀器。
姜离当即拍板“那就他吧,让光禄寺把朕的钱都吐出来。”
王直尚书应命,直到走出安宁宫,才想到一事嗯皇帝方才说什么
朕的钱等等,光禄寺所有采买,不是都走国库户部吗
皇帝发这么大火要动光禄寺,不会是想自己居中捞钱吧。
不会吧,不会吧,希望是他理解错了。
安宁宫。
姜离接过高朝溪手里的桂花,停了歌舞。对眼前美人笑吟吟道“人一会儿就到,你也见见,应当是个有趣的人。”
“他今日回什么,你都细细听着,来日你也好与他盘账,也别叫他糊弄了咱们去。”
一件事要做成,除了有在外做事的人,还要有在内审核接对的人,缺一不可。
哦,要问姜离是什么人中间人。
高朝溪从前既做过张太皇太后的女官,也协理过后宫细务,简直是个王熙凤加探春式的人才。
就从光禄寺开始放手试试吧。
况且金濂显然是个有大主意的人,也不能没人看着。
果然,金濂第一次面圣,就展现了对敛财与众不同的狂热。
与王直对朕的钱这三个字不太敏感不同,原本老老实实垂首等着皇帝吩咐的金濂,在听到这三个字,简直就像老鼠踩了电门,立刻抬头敏锐跟姜离强调
“陛下,光禄寺那是官中的钱。是国库的钱”
光禄寺每年可不是从内宫支领银子,而是每年支付户部官钱,再行采买之事。那打挖光禄寺硕鼠后弄出来的钱,也就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姜离开门见山,并且一上来狮子大开口“三七分”
到底是抗旨坐过牢的人“陛下恕臣不能从命。”我还是去刑部蹲着吧。
姜离抛出恶魔的果实道“若是与朕分银,朕会赐你一把尚方宝剑,万事从便。”
金濂沉默下来。
面上安静了,但看他表情也知道,只怕脑子里算盘珠子要打出火花来了。
是的,若无尚方宝剑,背后若没有皇帝做金靠山,他自己怎么可能得罪朝上一半人
而且,有皇帝的份子在内,他也不怕皇帝心血来潮,搞了两天不搞了。
金濂是非常现实的只有利益捆绑是最靠谱的。
姜离与他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况且,姜离也是实实在在有用娱乐事业,出版行业,餐饮行
业,哪个不是烧钱的啊。
“但三七肯定不成。”
两人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高朝溪还在旁起草了合同。
而金濂吓了一跳他进来后先是垂首回话,后来则专注于跟皇帝掰扯钱财太过投入,都没发现旁边还有位娘娘安静坐着
此时不知该不该请罪方才没有避讳。
就听皇帝道“正好认一认人你交的账是要被审的。”
金濂在震惊中呆呆应了一声“哦。”
不过,跟钱有关系的事儿,金濂就不呆了。
皇帝既然想要钱,那必须把责任给他背起来
金濂都不需要回去翻文书,当场就开始跟皇帝告状他当年可是干过刑部的。
脑海中想告的状太多,金濂都有点过载,理了理思绪,才决定从一个口子开始破局
金濂先举了个小例子“臣去岁在刑部经手的最后一案,恰就是有御史告发光禄寺一八品官员,贪吞年节下祭祀先帝们的鹅银四百两。”
比起动辄百千万的贪腐案,四百两看着不多,但这只是一年到头几十场祭祀里的一次祭祀,而且只是祭祀里的一种物品大鹅,就贪这么多。
类比去推就行了。
而金濂要说的,并不只是这种小的贪污,而是光禄寺最大的保护伞与销账法宝祭祀所耗。
他拿出今年做户部侍郎的案例“陛下可知,今年光禄寺给户部的报账,单给奉先殿摆的果盘报了多少”
不等皇帝猜,金濂就道“报奉先殿案桌上所用摆盘的荔枝、圆眼一百一十斤,枣、柿一百六十斤。”
一百一十斤一百六十斤
姜离来,你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泼天大盘
别的不说,七月十五她还在奉先殿呢,怎么没见着这数百斤的果山。
姜离忽然想起孙悟空吃掉整个蟠桃园这件事了,有人戏称孙悟空是平账大师。
如今看来,老朱家的历代皇帝才是平账大师啊。
光禄寺最擅长把亏空的食材报到祭祀上。
问就是供给先帝们了。
问为什么一朝比一朝多,那就是牌位多了呀。而且大明如今百业昌盛,可不比刚开国的时候
别说是皇宫贵族之家了,就算是寻常百姓之家,日子越过越好也是贡品越来越多,只听说增,可没有减薄这一说啊。
连祖宗的贡品都减少了,岂不是显得日薄西山日子过不下去
所以光禄寺也不怕哪怕是皇帝,也不是什么都能做的。
难道皇帝还能裁减历代祖宗的贡品
真的能。
定额查处裁减祭祀先帝贡品的旨意一下,御史们再不招惹皇帝,都不得不上书了,这,这前所未闻啊。
皇帝传出话来“祖宗们托梦跟朕说,吃那么多贡品,尤其是桂圆龙眼的,半夜上火睡不着。”
官员们你绝对是在驴我们是不是。
陛下你也太贪了,贪到祖宗们头上去啦你不怕大明的先帝们午夜来向你追魂索命吗
姜离倒是真不怕大明的列祖列宗,他们要真的入梦,姜离也太有话说了都给你们省下了三大营数十万将士和半朝文武,少点贡品怎么了
她相信历代先帝,尤其是三大营的建制者朱棣,一定会觉得这是很合适的买卖。
姜离毫不心虚自顾自吃起了新鲜的龙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