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檐上落雪。
虞馥赤足走在无尽漫长的帝台,层层阶陛,绵延而上。月色与残雪一色交融,四下寂若无人,徒留清冷与寒白。
又是这个梦境。
她看不清前路,不知走了多久,忽有感,抬起眸子。
只见天墀之上,九层帝台的尽头,有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人静寂而立,身量奇高。
他广袖盈满了长风,衣袂在风雪夜里翻飞。
明明只是个轮廓模糊的身影,却让虞馥心脏猛地收紧。
她胸口开始蔓延出一丝慌惧,本能的急切,驱使她提裙奔向那个背影。
可她发现,始终也到达不了他站立的那层青石高阶。
下一瞬,炙热的灼浪猝不及防扑面而来,席卷过地,熊熊燃烧,顷刻间烧尽四周,霜雪融化。
火焰愈烈,她无法再往前踏一步。
虞馥蹙眉仰起头,瞳孔里刹那绽放出无边绮丽、映着漫天血色。
她这次看清了,是一座王朝,在大火中覆灭。
战火烽烟,山河倾了半壁。
火焰明晃交叠着,凌云般的赤浪不断地涌向那人,灼烧着他。
但他依旧漠然地站在大火里,一动不动。
袭一身尊贵的玄衣纁裳,冕冠垂缀珠旒,背影高傲,却又有些孤寂。
渐渐,他袖间微露的双手布满了斑驳的烧痕,刺眼的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淌落。
虞馥蓦然一悸,不知名的酸楚涌上心尖,钝涩难耐。
“九”她哑声开口,气息凌乱。
光影朦胧交错中,男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侧过头。
就在他将要转身时,帝台却被一片火海湮灭。
血如雨落,坠满阶陛。
那座被雪夜笼罩住的巍峨宫阙轰然坍塌,灰飞烟散。
虞馥瞳孔微缩,面前的一切化为虚无和黑暗。
长乐宫内,虞馥豁然睁开眼睛。
她细细喘息,额尖浮着薄薄冷汗,颦蹙须臾,意识慢慢清醒。
眼前檀香弥漫,洞房花烛摇曳,窗牖钩画一轮明月。
身旁是忙碌的喜娘与宫娥,而铜镜中映出的自己,一身明艳大袖霞帔嫁衣。
她恍然想起,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陪嫁侍女鸣鹿福身而起,瞧到榻里人的神情,不由愕然,“公主怎的哭了”
虞馥茫然垂眸,抬手抚摸颊侧,触碰到一抹湿润,顿时愣住。
她哭了
是因为那个梦
虞馥琼鼻微皱,只觉得莫名又诡异。
张姆妈连忙放下手头工活,担忧地走向喜榻。
“睡醒后依旧困盹,便揉了一下眼。”虞馥不愿让她们担心,“却不想酸了泪。”
小公主的嗓音绵软清甜,语气乖巧平静。
鸣鹿却更为心疼了,“公主大抵还未习惯长安水土,这几夜里都未曾好睡过。”
张姆妈背过身偷偷摸了摸眼角。
她们姜国千娇万宠的公主,江南水乡娇养出来的小女郎,本不该千里迢迢远嫁到中原延国。
可造化弄人,苍天薄幸。
一月前魏国攻打姜国,直逼皇都临安,邦交友国无人来救,无人敢救。危难关头,却是从前敌对的延国派来援兵,才将姜国从绝境中解救。
彼时战后,姜国要报延国雪中送炭之恩,众臣工都以为要割地或是朝贡,甚至举国付出惨重代价。
谁知
“不割城池,不费兵马。”延国使者前来和谈,“只替我家陛下同姜国,要一个人。”
最终,契约之上,红纸金书。
十里红妆遮不住万千乡愁,虞馥奉旨和亲出嫁。
张姆妈和鸣鹿在虞馥幼时便侍奉左右,陪嫁至延国后,方知晓自家娇贵的小公主,是来给暴君冲喜的。
延国暴君沈离疾凶残嗜血,脚下累累白骨,他命格带煞,命理犯邪,又从娘胎里带病而生,身患恶疾,注定活不过多少年。
而虞馥生辰八字福星赐运,来给这位孤寡暴戾的帝王冲喜避灾,再合适不过。
她们苦命可怜的小公主啊。
张姆妈和鸣鹿背过身,肩膀发颤。
虞馥见状,泪意再次涌现,连忙忍住,起身走到铜镜边。
轻垂长睫,压下眼中酸涩。
她又怎会不知,暴君那些可怖传闻。
丝帕浸水,拭去玉面泪痕。
但于她,能以一人和亲换姜国安定,是幸事。
洗净柔荑,凤纹大袖间露出的青葱玉指,微微颤抖。
固然有万千忧虑,丝丝害怕。
虞馥接过喜娘递来的团扇,端正仪态,深吸气,抬眸。
但身后姜国的子民正望着她。
喜纱缓落遮面,虞馥敛眉,秉住气息。
她静坐良久,早已过了良辰吉时。
今夜是她的洞房花烛。
可她知晓,她的新婚夫君不会来了。
她抵达长安宫城时,那人就已因病昏迷多日。
广寒殿特地派了寺人传话于她,陛下头疾发作,缠绵卧榻,婚事只能一切从简。
不必直面暴君,令她稍松了口气。
须臾,心弦又再次提起。
延国击退魏军,于姜国有恩,或情或理,和亲公主都该去看望沈离疾。
稳住邦交之谊,延国才会继续庇护姜国。
面前烛火摇曳流逝,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跳声,紧张、忐忑、不安,律动了一次又一次。
她心里乱糟糟天人交战后,终是犹豫道“要不,我去看望陛下吧。”
张姆妈当即道“不可。”
鸣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
她们纷纷劝阻,“传闻暴君头疾发作会失心疯到处砍人,万一误伤公主就糟了。”
虞馥将红盖头掀到额上,用流苏发钗夹住,“我来延国是为和亲。”
“也算是、冲喜叭。”她蹙起黛眉,俏丽的小脸上满是纠结,“万一,万一他被我冲走了,可怎么办呀”
张姆妈“”
虞馥也知言语间不大妥当,温温吞吞咬了咬唇。
三人缄默半晌。
一片寂静里,她轻叹,“姆妈,我大抵是要在这长安宫闱,待上一辈子了。”
张姆妈眼眶红了,“殿下”
虞馥眸底泛起涟漪,眉眼渐渐坚定,嗓音很轻,语调很低,“总会见到的,我不能一直逃避。”
“姆妈,我是姜国的公主。”
张姆妈心头一颤。
鸣鹿面露动容。
三人僵持间,广寒殿外,乌压压跪了一群人。
帝王亲信陪侍在殿内,黑夜里蔓延着焦灼与恐慌。
寝宫暖榻里静静躺着那位暴君沈离疾,双眸紧阖,昏迷不醒。
他眉心阴翳,鸦色长睫在眼尾落下淡淡翦影,额角星点薄汗滑过脖颈,唇薄而苍白,容颜病态般的瑰丽。
满堂充斥着苦涩药香。
寺人李公公侍奉在龙榻前,心中沉重不已。
太医深深吸气,再次上前诊脉。
就在这时,榻上的暴君倏然睁眸,一瞬侧头,寒戾的丹凤眼一下子便慑住了殿内所有人。
太医惊得连连撤步。
沈离疾迅速翻身坐起。
他身量极高,双臂撑在膝上,身子前倾,以一种盛气凌人的坐姿俯视他们,令人脊背生寒,冷汗淋漓。
霎时间,殿内的地上又跪了一堆人。
李公公吓了一跳后回神,喜极而泣,“陛下陛下醒了”
但陛下依旧寡言,并未开金口,神情比往常还要晦涩难懂几分。
沈离疾淡漠地耷拉着眼皮,眉间皱了一抹褶痕。
他抬手,转腕,张指,沉默地打量自己这双手。
许是一生杀伐累累,亲手染血,遭了报应,他死前在火海里第一个烧伤的部位,就是这双手。
本该存在丑陋斑驳的烧痕,可眼前这双手却是完好无损。
沈离疾凝眸,目光掠过殿内众人,缓缓抬首,远望窗扉之外。
朱墙碧瓦上挂着红灯笼,喜庆粼粼,似曾相识。
沈离疾拧眉,眯起凤眸。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眸光一沉,猛地起身扯住李公公的衣领,将人提起来,沉声道“今夕何日”
嗓音嘶哑病气,像是从炼狱里挣扎爬出、在人间行走的邪魔。
李公公忍不住哆嗦,恭敬地答“今儿是陛下与那姜国公主成婚的日子”
他心道这命格算得真准啊,姜国公主果真是带着福气,冲喜之日陛下就醒了。
但他话未说完,帝王倏然就松开手,赤脚疾步往外殿去。
李公公登时一惊,赶忙追上去,“陛下”
沈离疾长臂一推,殿门“咚”得发出重声,在寂静的寒夜里尤其刺耳。
广寒殿外跪着的众臣工闻声抬头,连忙起身,重新行礼作揖,“陛下”
但他们的陛下目光却未曾停留,径直走到外面,甚至未覆鞋袜,赤着双脚踩在雪地里,竟也面色不改,仿佛是感觉不到这冬夜刺骨的寒意一样。
众臣工对视惊疑,也急忙跟在他身后。
一时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某个方向前行。
岁暮的冬风呼啸着刮过,细细霜雪纷飞盘旋,凤阙龙楼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陛下陛下穿上大氅,还下着雪呢。”李公公小跑着给沈离疾肩上披氅衣。
后面跟着一众太医和臣工,面色焦灼,不知陛下要去何处,但又不敢喊停陛下,只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跟着,摸不着头脑。
沈离疾接过李公公递来的琉璃行灯,长腿阔步,将众人甩得远远。
他越过悠长廊庑,跨过廊檐丹墀,一路不停。
身影生风,脚步绝尘,急切的,渴望的,似乎想要见到谁。
“陛下陛下穿鞋,地上寒凉。”李公公边跑,边蹲下来将一双短屐放在沈离疾的裳摆边。
沈离疾匆匆披上大氅,趿着鞋,乌墨长发随风飞扬,三千青丝散开在漫天霜雪里。
他又单手迅速笼住帽衣,继续提灯奔走在风雪夜里。
随着目地越近,李公公倒是看出来了,陛下这是要去长乐宫。
沈离疾高大的身形融于茫茫月色,目光执拗地盯凝着看不见尽头的前方。
漆黑幽夜下,隐藏了他瞳底深处那抹浓重的偏执与疯狂。
穿风过雪,终在望见长乐宫灯的那一刻,猛然顿住,后渐渐收敛步子。
宫门无人守夜,亦无人通传,大抵因夜寒被主人叫进殿内取暖了。
沈离疾站定在门扉前,屏息。
长乐宫内烛火明亮温暖,不再是上辈子的凄冷黑暗。
此刻里面住着他的朝思暮想,他的求而不得。
也不再是生与死的茫茫距离,只隔着一扇门,近在咫尺。
可近在咫尺,他却迟疑了。
李公公大喘着气踉踉跄跄跟来,看到原本风疾电掣的陛下变得寂静无声,顿时也不敢冒然出声。
冗长的安静。
沈离疾在寒凉夜色里驻足不动,雪飘落他宽阔的肩头,不曾融化。
似有情愫翻涌,艰难挣扎,扼得胸腔发痛。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颤着,要去推门。
“我还是去罢。”
与此同时,洞房内虞馥忽然起身。
她款步越过缂丝绣制的山水砚屏,发现殿外似有动静,也顾不得身后张姆妈和鸣鹿的阻拦,抬手就拉开了门扉。
一瞬间四目相对。
沈离疾立在月色里,抬臂的动作僵住。
虞馥瞪圆了桃花眸,显然没料到门外会有人悄无声息地久站着。
男人逆着朦胧月光,肩上落雪。
氅衣松垮,随意披身,绸发未绾,散落腰侧,而衣袂又被长风卷起,青丝在月夜中潋滟一抹流光。
狼狈、凌乱、破碎的绮丽感。
在寒凉雪夜里,他便这般蓦然出现于她眼前,风尘仆仆似从远方归来。
虞馥回过神,呆呆眨眼,目光落到男人还未放下的手上。
他的手背飘落着寒酥,指节根根白净而奇长,似砌雪琢玉一般,亮眼得惊艳。
但虞馥来不及欣赏,得见他抬手间,广袖随着细雪微风倾泻,露出那完整华贵的龙纹织绣。
心脏骤停,怵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眸子瞪得更圆,震惊的大脑还没反应,身体就已先动了起来。
“刷”得一下,虞馥又把门关了回去。
沈离疾“”
李公公“”
后面好不容易追上来的众臣工见状,面面相觑地后退几步,瑟瑟发抖。
还没有谁敢对陛下这么放肆无礼过。
而门背,虞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她是把暴君拒之门外了
倒吸一口凉气。
要、要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