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升,鹊啼,满霜庭。
沈离疾神色淡漠,似乎并不意外。
他抬手弹了弹衣褶,在殿末一角的方桌紫檀椅旁,撩袖落座,“看茶。”
李公公连忙吩咐小寺人们去准备围炉煮茶。
不息片刻,延太后傅茜妩便被婢女们扶着前拥后簇,众星捧月般踏进了广寒殿。
殿内宫人们伏拜太后凤驾。
“臣,太医署司寇翎,拜见太后娘娘。”司寇翎敛眉,退至到沈离疾身后的折屏处,掩下面色。
“司寇家的二小子啊,许久没见了。”傅茜妩侧眸,打量了一会儿他,和蔼地笑了笑。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凤眼,眼角上翘,笑时鱼尾纹平添了几分岁月韵味,不难瞧出年轻时定是个明艳大美人,虽然她今日描钿妆容是偏向清淡柔和,但仍遮不住眉间本来的秾丽,“哀家过来看看,皇帝的伤势如何了”
沈离疾未曾起身,手臂随意搭在案边,半阖着眼,“托母后的福,儿臣尚好。”
傅茜妩被这声母后的称呼给愣了一下,自她这个儿子亲政以来,两人已鲜少会用到这种虚伪的皇家谦称,皆是“太后”、“皇帝”地喊对方,从不客气,没想到今日会从他嘴里听到母后二字。
她眯起眼睛,心头闪过疑虑,警觉顿起,不动声色地问“皇儿伤到哪里了这几日宫中封锁了消息,哀家又闭关礼佛,不问世事,今日也才得知你遇刺受伤一事,你这孩子啊,怎么都不派人告诉哀家你皇位尚未坐稳,皇权之争激烈,你怎能自己一个人去扛哀家还没老糊涂到不中用的地步呢”
语罢,傅茜妩好似被伤到心神般,绣帕掩唇咳嗽,又被身侧的掌事嬷嬷给扶住,“娘娘小心凤体,切莫着急。”
掌事嬷嬷年过半百,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宫中老人,在长信殿颇有威信,此时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何况陛下您瞒了娘娘那么多事,娘娘得多担心您啊。”
沈离疾静坐一隅,阴影遮蔽着他上半边脸,叫人看不清神貌,只见他薄唇轻启,答非所问“朕之冠礼,母后礼佛,不知母后面对佛祖时,心中可有憾事”
傅茜妩闻言面色一顿,挑眉,轻蹙,“皇儿是在怪母后缺席你的及冠生辰”
沈离疾抬起胳膊肘,慢悠悠抵住桌角,手腕微转,闲散地支起下颌,掀起淡漠的凤眸,“怎会”
他的语气无波无痕,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傅茜妩琢磨不出,但见他这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情态,她隐约有一种被看透、被掌控住的感觉像是由他开启了一盘棋局,而她在尚未准备好之时就入座对弈,且无意识,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
傅茜妩顿感森寒。
她这个儿子自小心机深沉莫测,幼时还能压制,但如今羽翼长成,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和他的对话,会给他推测出多少把柄和信息,不由得谨慎出口了。
她凤眼溅起冷沥,先执棋者,可未必
会赢。
殿中两名位高权重之人,谁也不言不语,大殿内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掌事嬷嬷见这母子僵持之状,忙打圆场“太后娘娘可是时刻牵挂着陛下,礼佛也是为了灭障消灾,让陛下及冠顺遂,身怀福慧,国运昌盛。”
“你说是吧李公公。”掌事嬷嬷也怕两位主子不讲话,她插嘴会被怪罪,便想着拉广寒殿的掌事寺人一同下水和稀泥,她拿巾子抹掉眼角挤出的泪花,声泣情深道“娘娘寸草之心,爱子心无尽,怎能因缺席了一个生辰,就泯灭掉娘娘的苦心啊李公公以为如何从前见您妙语连珠,逗得皇太后娘娘开怀而笑,今儿个怎的锯了嘴呢”
李公公正为陛下奉茶,嘴角抽了抽,哂笑,“老奴这不是许久未见太后娘娘来广寒殿了吗喜极而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有没有咽暂且不表,掌事嬷嬷闻言倒是噎了噎。
司寇翎瞥了眼这位掌事嬷嬷,眸色渐深,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还好太后娘娘未去生辰筵,那些个亡命之徒若是伤了您,可就不好了。”
沈离疾慢悠悠喝完茶,淡声道“司寇太医所言是极。”
他垂下眼睫,从朱漆茶托中新拿出一只青瓷杯,抬手倾壶斟茶,倒有几分闲情逸致,“父皇临终前最牵挂便是母后,若是您有分毫之伤,儿臣去了地下该如何同他交待。”
傅茜妩面色僵了僵,眼中冷意一闪而过,气息微乱,“不说这些了,哀家看你脸色也挺好,想必并无大碍大伤,如此哀家便放心了,当务之急是抓住此次的谋逆之人。”
沈离疾面色不变,用盖瓯拂去茶沫,半抬眼眸,“母后站着不累”
傅茜妩这才发现自己进了广寒殿忘记入座,她浑身僵硬,只顾着保持警惕,不知不觉站了许久。
现下觉得脚底冷得出奇,便走向在方桌旁的玫瑰椅,由婢女提起她的裾尾,她姿态端雅地坐下,继续道“速让刑部勘察,即刻找出幕后主谋,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竖子如此猖狂,竟公然行刺天子,那些个暗杀皇儿的刺客都绞刑处死”
太后带着怒气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宫人们被她的威压和气势吓得不敢抬头,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人敢出声,连呼吸都是屏住的,生怕触了主子的火气。
在这一片死寂中,沈离疾将斟满茶水的青瓷盏,递给方桌对面的太后,语气平淡无痕,“刺客的刀,朕是特地不避开的。”
傅茜妩伸手去接茶杯的手猛地停住。
她眼中波涛翻滚了许久,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臂,深吸一口气,高声道“你简直是胡闹”
“既知刺客,为何不避你傻了吗你是天子是国家的主人,你这么做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是负了臣民”
沈离疾半垂着眼,目光掠过杯中因太后手抖而倾斜,一滩茶水流出,淋淋淌在红漆桌案里,似是映成了血色。
他凤眸里没有起伏,情绪极淡,“母后息怒,仅此一次。”
傅茜妩闻言,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牡丹纹绣帕,目光盯着他的神色,试图想读懂他的心思,音调尖锐了几分,“什么意思”
沈离疾重新斟茶递给她,幽潭冷寂的嗓音仿若能沁进人的心扉,凉透入骨,“仅此一次便是”
他长眉缓抬,凤眸略弯,薄唇轻勾,笑意微疯。
“母后记着,这是最后一刀。”
被这骇人的目光直视,傅茜妩盛气凌人的气场一瞬减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伸手接过了他斟的茶。
这时司药走进殿内,按照每日的方子,端上煎好的汤药交给司寇翎。
司寇翎将药盅放到沈离疾手边,温声道“陛下,该进今日第二味药了。”
沈离疾握着翠泽玉盅,转碗复摇,中药叶草随之沉沉浮浮。
清热的药香雾气浮溢而出,缭绕在殷红色的檀桌上。
“太后且安心,朕今后,不会对这些想杀朕的人,手下留情的。”
翌日清晨。
大理寺邸报颁发,一件宗亲弑君的谋反大案震惊朝野,很快袭卷全国,人尽皆知。
当今圣上在及冠生辰筵遭反贼刺杀,身负重伤,而策划这场凶事血案的主谋者,竟是延国的亲王殿下,圣上的皇叔
谋逆大案怵目惊心,八方风雨聚会,皇城人人自危。
由于亲王是皇帝的亲族,宗室犯罪之严重,审判和量刑之特殊,议亲鞫谳程序之复杂,此案处理起来便十分的谨慎。
案宗撰文层层批录,上奏圣人裁决,交由大理寺受理,刑部主稿,御史台监审。
最后,三司会审。
乌台府衙内,三法司的官员们各个面容愁苦,黑脸肃色,商讨如何处置亲王谋反一案。
“谋危社稷,毁坏皇阙,大逆不道。”大理寺卿翻阅案卷,严肃道“大罪无赦,足以下诏狱。”
御史台有官员弱弱出声,“可、可亲王贵为皇亲啊。”
“亲王身份之特殊,我等须谨慎议案,不可妄议。”御史中丞抚了抚须白长髯,点头道“宗训有律,皇室亲族可量罪而降,不得强加刑责。”
御史中丞语罢,大理寺卿皱了皱眉头,尚未开口,便听左席一侧传来道嗤笑。
众人一默,齐齐看向出声的刑部侍郎。
御史中丞眯起老眼,语气沉了,“魏侍郎有何高见”
“回大人,下官并无高见。”魏侍郎看也不看那御史老头,疾而起身,直接一挥手将一叠卷宗案文甩到中央大方桌上。
只听“嘭”的拍案叩响,随之便是他寒厉的嗓音,穿透满堂,“劳烦诸位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了,本官呈印的此案罪名,可不止是谋逆,而是弑君谋逆按各家之言可大可小,下官一介小臣,比不得大人们的仁义眼界。”
“但弑君,乃死罪。”
语毕,满堂静默。
死寂过后,有御史台的官员惶恐低声道“可这是圣上的亲
叔叔啊,圣上多少还会念及亲情”
“圣上还是他亲侄子呢,怎不见亲王念及亲情,手下留情亲王不臣,圣上何其无辜”魏侍郎不等那官员说完,又丢了一轴案卷过去,厉声反问,“圣上都被捅了心窝子,如今还在龙榻上躺着呢,亲王红指印纹在上,证据确凿,你再给我谈谈亲戚之情来,说啊。”
“做臣子的不为圣上着想,偏为那乱臣贼子做说客,你要么是蠢极,要么,呵。”
“你可真是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瞎吃了这么多白饭,圣上给你的俸禄是太多了吗米粒子吃进了肚子里全成了假仁假义的白吐沫是吧”
魏侍郎舌战群儒,嘴皮毒辣,说的对面御史台的官员们哑口无言。
他那轻飘飘的一个眼神望过去,满堂官员们也无人再敢反驳。
御史中丞看着这些铁证,亦是无话可说,同时也想起来了,刑部的这个魏侍郎,正是这次大案的主审官,负责亲鞫侦察,也是最终让亲王府密谋之事败露的人。
而刑部的几名官员在魏侍郎一开口,皆是保持了沉默,摸了摸各自的光秃秃的脑袋。
他们这几日可没少被侍郎折磨,夜以继日地断案查证,吃的是粗茶淡饭,做的事通宵达旦。
一旁的刑部尚书无奈叹息。
什么陛下被捅了心窝子,这等大不敬之话,也只有魏信敢说了。
此次三司会审由于大案存有的争议过大,御史中丞态度强硬地弹劾,表决不同意,最终会审只敲定了,刑部的决狱之权。
刑部奉诏以鞫囚,殷衣卫辅助逮捕,亲王府一众人被关押入狱,等待后日早朝之时百官共议,三司重审。
当刑部将今日三司共审的案卷呈递到广寒殿时,司寇翎正在给沈离疾换药疗伤。
李公公陪左右侍,身为亲信自然是明白事情依然正按着计划顺利进行着,不由面露喜色。
听完刑部尚书的禀报后,沈离疾没有讲话,淡淡耷拉着凉薄的眼皮,神情平静。
司寇翎面上并无喜意,眼底凝重。
亲王一脉落马,但终究不过是棋盘上吃掉的一颗棋子罢了。
真正的敌人,是对面的执棋者啊。
有着花萼相辉楼不在场之证,引得亲王无知无觉入局,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借刀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