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影西斜,黄昏的光影渐落。
东宫内宾客散尽,帝后回銮。
太子妃寝殿的雕花槅扇再度被人叩响。
正在殿内等得焦急的连翘小跑着过来将槅扇打开。
可站在廊上的并非太子,而是东宫里的掌事宫女繁缕。
“繁缕姑姑。”连翘忐忑唤她,侧身给她让开道路。
繁缕迈过门槛,捧着手中的锦盒走到殿内的春景屏风前,向屏后的江萤福身回禀“殿下在席间多用了些酒,如今在寝殿内歇下了。还请太子妃早些歇息。”
她的话音落下。
候在两旁的连翘与茯苓面面相觑,神情皆是不安。
今日可是太子与太子妃的新婚之夜。
洞房花烛的时候,太子却选择独宿寝殿,难道,是对太子妃有何不满
江萤亦有些忐忑。
她试着往前回忆,想着今日自己可是在何处说错了话。
是不该问他腕间的伤势,还是应当用那盏暖情的酒。
正当她迟疑的时候,繁缕奉上手中的锦盒“这是太子让奴婢交给太子妃的东西。”
连翘急忙过去接过,递到江萤的手里。
江萤接过锦盒,又想起适才送来的暖情酒与香膏等物,脸颊微微一烫。
她犹豫着将锦盒打开。
锦盒内并没有什么让人面耳的东西。
反倒是整整齐齐地堆叠着东宫历年的账本,私库的钥匙,仆婢们的籍贯,与一块通体润透的白玉磐龙纹玉佩。
正是她最初来东宫时想要归还的那块。
亦是所有事情的起因。
江萤微愣,垂手缓缓将那枚玉佩取出。
玉石微凉的触感弥漫掌心,耳畔同时传来繁缕的声音“这枚玉佩是殿下随身之物。在东宫内,见此玉如见殿下,有号令之权。”
说罢,繁缕要带的话也已带完,便福身往殿外退下。
留连翘与茯苓两人在屏风前面面相觑。
好半晌,殿内传来连翘讷讷的语声“其实,殿下好像也不是不满意”
夜空静谧,殿外灯如繁星,映照于窗纱之上。
寂静的东宫祠堂内,太子皱眉醒转。
白日里的记忆相继涌现,将大婚时的场面带回眼前。
却扇诗,交杯酒,身着嫁衣含羞带怯的少女,喜堂内铺天盖地的红绸
每一样都像在他的怒火上浇上一瓢热油。
他豁然起身,腕间扣着的镣铐猛然带起缚兽用的铁链,铁环交击声猛烈,在静夜里震耳欲聋。
“来人”他向祠堂外厉声。
祠堂外依旧寂静,回应他的唯有夜风吹动廊下红绸的娑娑声。
容隐早在此前便已下令。
无论何事,东宫祠堂入夜后不需任何人接近。
即便是今夜大婚,也不
曾例外。
太子愈发暴躁。
他困兽般在灵前踱步两圈,骤然听见潇潇声过耳。
却是夜风敲窗,将一段掉落的红绸吹进祠堂,正落在离他不远处的地面。
红绸被风挟裹着在地上翻滚,最终落在他的靴畔,带起怒意涛涛。
他豁然将缠绕在手腕间的纱布扯开。
还未长好的血肉碰到冰冷的铁镣,锐利的痛意顿时传来。
他神情凶戾地注视着腕间作痛的伤口,怒意犹未平息,丢下镣铐便开始在祠堂里寻找着能够泄恨的东西。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的供桌上。
燃烧着鲸脂的长明灯后,是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他注视着那些牌位上的名字,顷刻,冷哂出声。
他撩袍在祠堂前的蒲团上坐下,从右边供着的第一个名字开始问候。
大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怎样的祖宗才能教出容隐这样的衣冠禽兽。
无论他如何暴怒,祠堂内始终无人回应。
唯有供在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火光跳跃。
长短交织,直至天明。
卯时二刻方过不久,质问声歇,容隐自蒲团上醒转。
意识回笼的刹那,强行交替后的剧痛如附骨之疽,紧随而来。
容隐双眉紧皱,指尖本能地狠狠摁住眉心。
镣铐牵动,锁链哗哗。
腕间再度被撕开的伤口痛感明晰。
钝痛与锐痛交织,令他咬紧齿关,在蒲团上坐了良久方能起身。
“段宏。”他启唇,嗓音有微微的哑。
祠堂外步履声起。
紧闭整夜的大门再度被人打开。
“殿下。”
春日里明亮的天光透入,他的亲卫段宏自祠堂外快步而来,为他双手奉上解开镣铐的钥匙。
容隐抬手接过。
镣铐重新解开,缚兽的锁链再度落下。
容隐并未立即往外,而是重新在祖宗牌位前上了三炷清香。
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将牌位间历代皇帝的名讳掩盖。
容隐垂落眼帘,转身向外。
在即将迈过祠堂门槛的时候,容隐步履微顿。
再启唇的时候,他的嗓音微哑,但语调却平静。
“孤便是你。”
“孤的列祖列宗,便是你的列祖列宗。”
辰时初刻。
容隐回到江萤的寝殿。
彼时殿内红烛已熄,江萤正坐在镜台前梳妆。
她云鬓初绾,洁白的颈间戴着七宝璎珞,银红的披帛流水般缠绕过她的臂弯,勾勒出少女的腰肢纤细。
她并未察觉到容隐的到来,还是连翘在耳畔悄声提醒她“太子妃,殿下来了。”
话音落,江萤明眸微睁,忙自镜台前回转过身来。
眼前的情形让她微微一愣。
容隐玉冠锦袍,独自站在春景屏风前。
他微垂着眼帘,那双深邃的凤眼下,凝着淡淡的青影。
像是通夜未睡。
“殿下昨夜未曾睡好吗”
江萤困惑询问。
毕竟若是她不曾记错,昨日黄昏方至,太子便应当已在寝殿内睡下。
容隐并未过多解释。
他抬手摁了摁眉心,启唇的时候嗓音里犹带着夙夜未睡的喑哑“今日是太子妃入宫拜见的日子。孤亲自带你前去。”
江萤的目光随着他的抬手的动作而落在他的手腕。
太子腕间的伤口似也更换了新的纱布。
隐隐透着崭新的血色。
像是昨夜里又添了新伤。
江萤犹豫着道“殿下的手腕”
“不妨事。”容隐重新将衣袖覆过手腕“若你梳妆毕,便令宫人传膳吧。”
江萤今日起得颇早。
此刻已仅有口脂未上。
未免用膳的时候吃到,她索性便放下手里的唇红,轻轻点头道“臣,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她有些不习惯地改过称呼,让茯苓到厨房里传膳。
约莫两盏茶的时辰后,江萤起身,重新点好唇红,与容隐一同登上前往皇宫的轩车。
东宫离北侧宫门不远,骏马的脚程也极快。
不过一刻钟的时辰,轩车便已至北侧宫门。
即便是入宫门后需换辇轿而行,但至陛下的乾坤殿前时,已时依旧未至。
殿顶的金乌光芒浅淡,在赤红的琉璃瓦间铺就水色般泠泠的光。
乾坤殿朱红的殿门敞开着。
容隐与江萤还未到近前,皇帝的贴身宦官德瑞便紧步从殿内出来。
他手持拂尘,满脸是汗地从玉阶间下来,对着两人躬身行礼,满脸皆是歉意“殿下,太子妃,陛下的风疾又发作了。太医们正在殿内诊治,恐怕如今还不能见二位。”
容隐敛眉“父皇昨日婚宴上精神尚好,今日风疾怎会突然发作”
德瑞闻言一脸为难。
他左右张望,见伺候的宫人们站得颇远,这才压低嗓音道“适才六殿下来过。惹陛下动了真火。”
六殿下,指的便是容隐的同母弟弟。
容铮。
德瑞说得隐晦,江萤听得不明就里,但容隐却已知晓。
他颔首“既如此,便请太医专心诊治。孤先带太子妃前去拜见母后。待从凤仪殿回来,再来探望父皇。”
德瑞揩了揩满额头的细汗,连声应是,又连忙让伺候在旁的宫娥过来,为他们引路。
乾坤殿在前,凤仪殿在后。
两座殿阁间隔着数道回廊,说远不远,说近却也并不算近。
若是徒步走去,大抵也要一刻钟的时辰。
江萤还是首次入宫,也还记着礼仪嬷嬷教过的规矩。
因此既不多问也不左右张望,仅是跟在容隐身后,顺着这道漫长的游廊往前行走。
行过数道游廊,凤仪殿的金字牌匾遥遥在望。
不想就在转过最后一道廊角的时候,两人毫无征兆地迎面遇见容铮。
他似是刚从凤仪殿里出来,眉心紧皱,面上还带着被责备后的不豫。
他此刻见到容隐,言语间更是毫不客气。
“皇兄可真是好兴致。”他看着容隐的面色,戏谑挑眉“与皇嫂新婚燕尔,整夜未睡”
他这话问得别有深意,令容隐面色微寒。
容隐抬步挡住容铮的视线,凤眼深邃,音色冷沉“父皇此前令你去徽州赈灾,如今未三月而返,事情可已办妥”
徽州遇到的是百年难遇的雪灾。
即便是开春后雪融,亦有无数百姓需要安置。
未三月而返,多半是事情办砸,回来向陛下请罪。
果不其然,容隐话音方落,容铮神情骤然变冷,愈显眼底的神色阴郁。
江萤站在容隐身后,听见他们兄弟间的对话,似也渐渐明白过来。
应当是容铮办砸了徽州的事务,在乾坤殿内惹陛下犯了头风,之后又因此在凤仪殿里遭了皇后娘娘训斥。
毕竟她入宫前,曾听礼仪嬷嬷提到过,当今的陛下与皇后,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感情甚笃。
也难怪会因此恼怒。
正这般思量着,挡在她身前的容隐却不欲再与容铮多言。
容隐伸手执过她的手,带她离开容铮身前。
江萤提裙跟着他往前,思绪却有片刻的抽离。
分明是更亲密地肌肤相亲过,但当他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她指尖的时候,江萤还是微微有些不自若。
她微低下脸,逃避似的去看眼前木制的回廊。
却在春光里看见容隐与她相牵的手寒白如玉,指骨修长。
他右手的中指间始终戴着那枚在茶楼里戴过的白玉指环。
看着似与清晨时交给她的那枚磐龙纹玉佩同样质地。
像是同一块璞玉所出。
江萤启唇想要询问,但又窘迫地咽下,仅是就这般安静地跟着他往前。
当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凤仪殿深红的殿门前时,容铮的视线亦同时自游廊上追来。
昨日隔着道鎏金却扇,他倒没看清他这位皇嫂有这般的美貌。
黛眉雪肤红唇,身段窈窕腰肢纤细,即便是在长安城的锦绣堆里,也是一等一的好颜色。
凤仪殿前潋滟的春光里,容铮微微眯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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