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得知温禾安身份有异的那天,陆屿然就开始查她的身世,但天都给她捏造的身份实在是好,且眨眼百年过去,假的也成了真的。
他只查到了些她小时候的事迹。
直到那日,她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自揭伤疤,他才知道具体的情况。
温禾安母亲早亡,她是被父亲丢弃才到了人间,千难万苦活下来。
丢弃。
因为这一缘故,陆屿然对异域这位名唤“奚荼”的王族没法有好印象。
但这次与异域接触后,有些细节不得不叫他多想。
昔年帝主是九州这片天地认可的存在,就算消散千年了,也依旧秉持着他的理念,抗拒着九州以外的生灵,这次不过踏进九州十余日,好几个异域年轻人便受不住天地施压,导致“相”反噬,上吐下泻,人事不省。
而奚荼当年来九州时,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年龄。
这百年,想必不好过。
他完全可以联系巫山,跨过九州防线回去,却至今未归,其中必定有着旁人不知道的内情。
陆屿然无意揣度无关之人的好坏,今日面对这位,无论如何,仍旧拿出了该有的态度。
按照怀墟给的地址,他寻到一处郊外村庄。入目是大片田地,如今这个时节,稻谷已抽穗,地里不时有弯腰劳作的人直起身子擦擦汗,稍作休息,紧接着回到天里挥汗劳作,半空中有鸟雀衔着树枝与果实穿梭往返。
是个好天气。
也是个祥和安定的地方。
陆屿然脚步停在一处农家小舍前,小舍外架了两张木桌,里头坐着个人,面前摆着只盛着清水的粗碗。
见状,他抬手压了压,示意左右两名画仙不必跟进“你们在外面守着。”
紧接着,他停在那面小篱笆门外,身形笔挺,声音轻慢,听不出情绪“巫山陆屿然,前来拜见前辈。”
用的是晚辈姿态。
院中人似乎早在等什么人,只是有些不确定能等到谁,听到这声音,静默良久,才传出道很显年轻的声音“进来吧。”
篱笆门被一股力量从里到外推开。
陆屿然在原地静了静,方顺势踏进院中。
院里空旷,两边墙根底下开了两片地,地才翻过,种了些小菜,长势喜人,还有几株辣椒,已经挂上了青青的果,源源不断的冒出喜人生机。除此之外,便只有几根竹竿晾晒衣物,但上面没有衣物,只站了几只养得圆滚滚的球状鸟儿,神气地拍着翅膀。
其间毫无遮掩。
陆屿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木桌边的奚荼。
他看上去很年轻本来年龄也不大,长相上跟温禾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唯有抬眼时能看出几分相似的神韵。
气质上不太一样,他隐居于山野间,门口放着陈旧的木锯子小锄头,还晒着一丛洗干净的菌子,如此怡情养性,按理说百年下来该浑身徜徉着闲云野鹤般
的从容,然而他却只徒有其形,骨子里仍淌着从前的洒脱不羁之气。
“坐。”奚荼伸臂示意,也不拐弯抹角我听怀墟说过了,说巫山会有人来一趟,只是我以为,会先见到她。”
“传承开了。她先进秘境了。”陆屿然回答,音色一惯清冷,极有涵养分寸“这次的事情,我没和她说,但我告诉了她九州与异域的情况。她很聪明,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
从以晚辈身份出现,再到这一声声的“她”,毫不遮掩两人的亲密关系。
奚荼同时也在打量陆屿然。
帝嗣往常出现,多穿纯色衣裳,偏好白,银与鸦青,今日换了件玄色镶边瑞兽纹圆袍,阔袖上似缀着两团清气,近看如寒山云雾,说不出的清贵出色。
这样的人,任谁来看,都应该是满意的。
奚荼似有似无地颔首,他隐于山水,又无法全然醉情山水,眉目间仍有挥之不去的锐意,试探也来得平铺直叙“这样的事,你也会说给她听这可是巫山的机密,你们族内的人,不是一向看得十分要紧”
“我们相处不爱提公事,她不想听,我也不会说。”
他问个问题,陆屿然便答,不急不缓,从容不迫“族内忌惮是怕有心人知道后故意设计,留下祸患,她会替我守口如瓶,我无有顾忌。”
竟是这样的信任。
奚荼眯了眯眼睛,半晌,问“你今日来,是想问什么怀墟和我说,你想知道我这百年来在九州停留的缘故。”
“但是我猜。”他目光凝着木桌上的一道刻痕,短暂失了会神,一字一顿道“你更想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何一直不曾去寻她,养育她。”
“于公,职责所在,我是该问。”
陆屿然坐在奚荼对面,唯独在此时,眸光沉了一霎,很快归于平常“但我此行目的并非这些。待她出了秘境,这些事情,她应当会亲自来问个明白。事实也好,隐情也罢,您与她说,她该是第一个知晓内情的人。”
奚荼忍不住去看陆屿然。
这是个真正精心培养出来,有着极高素养的继承者,是帝主为这片天地选中的下一任领头人,此时此刻,他说的每一句话,没一句是软和的,然而态度拿捏得多好,问一句便答一句,好似节奏都掌控在自己这长辈手中,不显得咄咄逼人。
若说这些都是培养出的行为习惯。
但对温禾安的尊重是全然真心的,不是真正喜爱一个人,思虑不了那样多。
奚荼也不多说,他点头,沉声“那么,你来是想问什么。”
陆屿然沉默了会,半晌,与他对视,道“我要知道溶族血脉觉醒会有的特征。”
不是想,是要,语气不显,但态度摆在明面上,很是强硬。
奚荼眸光一厉,他手指敲了下茶碗边缘,眉毛当即皱起,半晌,摇头道“这是我王族机密,王族与王族之间都尚且互不通气,何况九州,帝嗣问这个,与伸手要我溶族弱点没有分别。
”
陆屿然翩翩有礼地颔首表示理解“我意在知道王族在外表现出的特征,而非具体能力。”
“特征”
奚荼身为王族之人,何尝不知道这位对异域的态度,软的行不通,要打便直接打,只要不祸及九州,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听都不爱听一句。今日破天荒主动提起这事,恐怕是为了温禾安。
温禾安
他的、孩子。
他留在九州这么多年,一是因为自己死去的妻子,二是为了这个新生的小溶族。温禾安出生那两年,眉眼五官可以说是像极了她母亲,反倒是找不出什么像自己的地方,若说唯一有的,就是血脉能力不弱。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愁恼着,要不要教她王族之术。
在九州的地盘里,必遭反噬。
王族养孩子与九州养孩子很不一样,王族更像是在养一头小兽,幼年时吃的苦往往最多,奚荼就是从这样的教育下长成的,
谁知还没等他做出决定,生活就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故。
之后发生的重重事,已经容不得他再做选择。
“不会。”
奚荼跟这个孩子也没有过多接触过,不知道她身上具体变化,此刻略一沉吟,开腔道“所有王族之人的变化都是因为相的开启,她自幼修习九州之术,没有相,不会出现任何特征。且我溶族,也鲜少有人会出现那样的现象。”
其实心中早有预想,但真正听到这句话时,陆屿然仍止不住阖了下眼睫,心中烧起无声之火。
不是溶族血脉作祟,那就只能是妖血。
陆屿然来这一趟,果真只为了这个回答,得到答案后便起身告辞。他展袖做了个晚辈礼,而后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锦盒,推开锦盒,里面放着一道门钥与令牌。
“而今时局不稳,王族气息才泄露过一次,这里不安全,萝州南有处宅子,设了结界。腰牌放于神殿中供过,或许可以稍微解除九州对您的压制。”
看得出来,这礼物也是用了心的。
奚荼哑笑了声,盯着锦盒看了会,须臾,伸手握住那块麒麟纹路的腰牌,上面果真传递出叫人觉得安心的气息,刹那间,压制顿消的感觉酣畅淋漓地从骨缝间透出来,如同一头受制良久的凶兽嗅到了脱困的契机。
可以想象。
百年前这人该是何等狂傲恣睢。
奚荼若有所思地将腰牌撂下,百年时间,早习惯了这片天地的抵制,他看向陆屿然,问“都说帝嗣是冰雪般的人物,如此待遇,真叫人受宠若惊。”
陆屿然袖袍上的银线被日光一照,闪出一道道刺目的水纹,无风自动,他并不反驳,在原地静立一会,下颌微敛“初次见面,这是晚辈该尽的礼节。”
“若是最后,您不被她原宥,我亦不会留手,这九州防线能不能跨得回去,还得看您的本事。希望到时候,您同样能够谅解。”
说罢,陆屿然出了院门,通过空间裂隙回
到萝州。
巫山酒楼里,商淮一走,留下来主事的就成了幕一和宿澄。
陆屿然将他们招进书房。
他扯了下书案后的宽椅,准备坐下,心中实在骤雨难抑,低凝着眉目,视线落在书案桌面上,沉沉半晌,对这两人吩咐“整合巫山之力,严查王庭与天都。尤其是王庭。”
怎么回事
幕一与宿澄对视了眼,意识到事态发展超乎他们想象。这些年,三大世家之间焉能没有摩擦龃龉,严重的时候,圣者都出面了,摩拳擦掌就差直接打起来,饶是那种时候,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命令。
这意思是巫山将动用族中一切力量去深查另外两家的老底,那两家又都是怎样的滑不溜啾,日的他们可能察觉不到,然真正有个风吹草动,感应得比谁都快。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巫山出手的。
那两家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会不会借此联手对付巫山,很难讲。
幕一没敢置喙陆屿然的决定,他咬咬牙,感觉脑门都在跳动,问“公子,此事如何向族中禀告。”
陆屿然面不改色给出回答“四月,归墟溺海分支动荡,妖气沸腾,如今查到了原因。有世家暗藏妖血,祸乱九州。”
两人难以置信,又惊又怒,面色齐齐凝重下来。
“此事牵扯甚广,还可能与禁术有关,注意暗中行事,我怕有人狗急跳墙。”
这道消息很快通过四方镜与符篆在巫山内部流传开,无数命令先后发出,像根根怒张的傀线,交织成巨大的阴云,罩在了王庭都城之上。
进秘境之后,温禾安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外围的人少了很多,有些爱看热闹,自恃有保命手段的都进了深处,有些生性谨慎的散修在搜刮完外围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空气中灵力深郁程度也不一样了。
偌大的秘境,千百年来自然形成,拢聚了不知多少故去大人物的无主传承,别的不多,灵气最为富裕。然而此时她随意伸手一握,手掌摊开,捕捉到的灵力寥寥无几。
温禾安看向秘境中心位置。
所有的生机都聚到了那里,周围一切都是温土,养得那七座灵压越来越盛,光芒刺目,直入云霄,与十几日之前见到的样子大为不同,像缀于枝头的青涩果实终于熟透,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无数想摘果子的人聚集到了一起,前所未有的暗潮涌动。
凌枝和温禾安时不时说两句话,倒是商淮,一副蔫了劲的样子,只闷头赶路做事,一但闲下来了,就开始看四方镜没消息也看,眼睛要在上面灼出个洞出来似的。
凌枝没有察觉到,稀奇地感慨“没想到你在陆屿然身边还是有点分量嘛。这种时候他也让你来,你”
她将商淮看了遍,说“你做好被打的打算了没。陆屿然不来,今天可没谁给巫山撑场面,别家跟你结有私仇的怕是不少。”
商
淮僵硬地扯了下唇“能有谁。除了江无双与温流光,后面都大差不差的水准,谁也别说谁。”
“我,还有他们三。”凌枝努努嘴朝向温禾安,“这就四个名额了,中间那座最大的必然是陆屿然的,后面供人争夺的传承只有两座了。”
凌枝不管事,不认人,温禾安实力强劲,根本都不需要争就有人自动让位置,所以在场三个人里,只有与各家各人都打过交道的商淮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各种人名闻人家两兄妹好像还不错,素瑶光近些年声名鹊起,背后还有江无双九洞十窟也来人了,领头的是那个巫久李逾呢李逾来没来。
悄无声息夺了琅州又从王庭手中带走了人,他要是也来了,场面应当会很有意思。
想到这,商淮看看温禾安。
看样子她和李逾关系不错,不知道会不会出手。
她出手了,那就更有意思了。
温禾安摆弄着四方镜,进秘境之后,她就联系了李逾,但一直没有回信。
进秘境的第二天傍晚,他们赶到了传承之地,借着夜色遮掩,停在了数百米外的丛山山巅上,居高临下俯视方圆数十里。传承之地聚在一片低洼中,被四面群山环绕,原本是寸草不生,鸦默雀静,而今却是各有异象。
上回看时只能看到传承外的弧光,而今每座传承周边数米都被神秘莫测的力量悄然无声吞噬了,六座传承,有的白芒烁亮有如天女落花,有的江海翻卷,千顷流泻,有的天幕倒悬,繁星点缀,个个声势浩大,唯有最中间那个,炽亮,明烈,却将所有异象都锁住,毫不外泄。
唯有它还没开启之兆。
温禾安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江无双,他的剑一直沉在剑鞘里,这人笑嘻嘻的,实则很是自负,认为等闲之辈不配天生剑骨出鞘,而今剑已出鞘,横在身前,剑气浮沉三千道,道道锋芒毕露,撕裂绞碎一切阻碍,气势几近与传承本身不分上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忌惮地停顿在那柄剑上,温禾安却看向江无双身后的传承。
七座传承以中间那座为主,分两列,一列各三座,他站在了左侧第一座传承边上。
实际上,左侧与右侧第一都是大热的香饽饽,谁都盯着,但都知道自己没有希望,因为江无双和温流光是同时到的。两头第一之间异象很不一样,任谁都看得出来,右边这座是杀意腾腾,惊天箭起,论攻伐之力,既适合温流光的杀戮之道,又适合江无双的剑道,而左边
异象范围扩得也大,是春风野草,泛拂长天,生机馥郁,源远流长。没有杀伐之机,处处都是盎然的生命气息。
原以为这两个之间必定会打上一场,至少也过个几招,谁知江无双在温流光选了右侧后,竟只是拧着眉权衡半晌,最后守了现在这座传承,等它完全开启的那道契机。
谁也不懂他的想法。
但这不妨碍空气中某种氛围的凝积还有另外两位没到呢,这样的场合,他们怎会不来。温禾安出手大家都见识过了
,夺也只会夺两边第一座的位置,帝嗣就更不必说,这最中间的一座,巫山这边守得牢牢的,跟已经是自家囊中之物一样。
温禾安在做天都二少主的时候见多了这种场面,免不得要算要怎样让家族声望脸面与自身好处兼得,有时候为了前者,不得不做出让步。
现在没那么多顾忌,她能感觉到,江无双守的那座,跟她非常契合。
有了目标,其他的已经不用再看。
温禾安平静地将视线转向四周,看到了九洞十窟的巫久,但依旧没看到李逾。
她皱皱眉,翻出四方镜我到传承之地了,你人在哪。
随着几个主事人纷纷离开,巫山的队伍现在是两位长老负责领头,商淮去跟那边对接了下,回来和她们说情况“上次温流光被你毁了第二道八感,但因为有秋水稳固,合二为一,几天前出关,出关时的动静我们家长老看了,修为比先前还涨了一截。”
温禾安不置可否,声音轻轻溶于夜色“是应该涨。天生双感废了,大家都涨,她若不涨,天都不得急得跳脚么。”
商淮见她心中有数,接着说“诺,温流光出来直接奔着那座传承去的,江无双没和她交手,他大约本身就犹豫。剑主攻伐,他想要温流光占的那座,但他的第八感生机之箭,又能撷取所有植株的生命本源。”
对他而言,两座都很好。
从中挑一个罢了。
“我这次就不参与了。”商淮摆摆手。
温流光和江无双都在上面,这两人瑕疵必报,心眼都不大,必定铆足了劲针对巫山。他自己丢人现眼也就算了,带着巫山一起多少有点顾忌,再者陆屿然定了最中间那座,知足了。
温禾安笑了下,问凌枝“你怎么想的,有没有想法”
“自然有。”凌枝手腕托着从悬崖缝隙中顽强挤出来的几根开满了米粒花的枝条看,听温禾安这么一说,顿时对手中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不出意外,我大概是”她眯了眯眼睛,指了指半空中的两个位置,跃跃欲试“两边第二座,你有什么办法,我两去夺第一如何。”
商淮眼皮一跳,想象一下那种场面,必然又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
温流光发疯他倒是见过不少次。
江无双跳脚还没见过多少年的笑面虎了,一向将表情管理得天衣无缝。
温禾安和凌枝到一边说了两句话,不多,真就只有两句话。说完李逾也回消息了,镜面上浮出一行字九洞十窟后面有片枫树林,过来说。
她闪身离开山巅。
因为没风,枫树林一片静默,中间还有好几处下陷的沼泽,李逾靠在树身上,脸上戴着个遮盖全脸的面具,见到温禾安第一句就是“才出来,之前没看消息,穆勒怎么样了,吐出消息了吗。”
“没。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不会松口的。”
温禾安将跟天悬家那边商定好的流程说了遍,李逾点点头,说话
时抽了下嘴角,忍不住吸了口气,转身去取灵戒“他们要多少,我给你。”
“已经给过了。”
李逾直接将灵戒塞到她手里,温禾安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李逾是什么心思,为祖母报仇的事,焉能没有他的份,于是道“行,我回头算算,给你算一半,剩下的到时候给你。”
“我要了也没用,你拿着用,你不是千弯百绕夺了座城下来,不要钱养”
温禾安看了看他“我看你在九洞十窟过得也不如何,逞什么能。你脸又怎么了,遮这么严实。”
李逾没吭声,顶不住她静静的注视,深吸一口气将面具取了下来,俊朗的面颊两侧有严重的淤红淤青,都是皮肉伤,看起来吓人,但过会就消散了。
“我师父动手教育的,说我现在活人比死了的都难找,他下手有轻重,伤不了也死不了,就是难看了些。”
温禾安知道他师门的人对他是发自内心的好,也不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六座传承,你能登上一座吗。”
李逾眼皮跳了一下。
他承认,自己是不如温禾安,但好歹在风云榜上有名有姓,她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他上一座都困难
兄妹之间,即便已经分开许多年,但一拧眉,一提下颌,仍知其中意味,温禾安简短解释了句“没看不起你的意思,江无双和温流光才被你摆了一道,他们早反应过来了,不管是拿你立威还是泄愤,总之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上台。”
李逾纠正她“是被你摆了一道,不是我。”
真算起来,第一个被温禾安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
“但他们没法拿我开刀。”温禾安也抵着树干靠着,说“上去了先别争位置,站第三排就行,随便说点话激怒江无双,别起正面冲突,这个你会吧”
李逾琢磨了会。
这不就是要他表演一副色厉内荏,实力不够,只能在口头上找回点面子的窝囊模样的意思
他了解温禾安,她绝不会无的放矢,当即有种不妙预感“你又要做什么”
“这次用不着你出面。”说话时,温禾安已经起身走出枫树林,声音飘在空中“收拾一下,别躲了,传承真要开了。”
“我总不会害你。”
李逾皱着眉将面具扣回脸上。
他和温禾安很少见面,倒是把兄妹之间这辈子该吵的架都吵了个遍,勉强握手言和了吧,三句话里也有两句是挤兑嘲讽人。她的心思不说,别人永远也猜不透,每当他咬牙切齿觉得这世间哪有人心不变时,她又总会做一件事,或是说一句话将联系拉近。
每当这时候,他就只能告诉自己。
只要她还将那个家当做家一日。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是好是坏,好成什么样,坏成什么样,他心里都承认,这是自家妹妹。
倏忽间,山谷里有悠悠清音荡出,像一口千年不用的巨钟敲响了声,经久不息,四下
无数双眼睛睁开,同时转向传承之地。
凌枝闭眼感应了会,跟温禾安说“还有一刻钟。”
大概是跟帝主有直接的接触,也唯有她和陆屿然能知道传承开启的具体时限。
现在六座传承边,只站了江无双与温流光,温流光神情冷酷,连眼睛都没睁,反而是江无双算着时间,交叠的手指轻点,朝不远处的素家队伍看过去,勾勾唇,温声道“瑶光,过来。”
这些时日,江无双和素瑶光的关系被人传得越来越离谱,很多人说,两人好事将近。
江无双这一声,跟亲口承认了也没差。
素瑶光迎着诸多打量好奇的视线,没忍住抿了下唇。
她本来打算等有人上前了再跟着上去,之前算了下,自己将压箱底的本事露出来是能够压住巫久和闻人兄弟的,顶多算上个李逾,除非倒霉的遇上一匹横空杀出的黑马,不然会有自己一席之地。
是人都不会喜欢自己原本能得到的东西,由别人说出来就全然变了种意味,跟多大方了不得的施舍似的。
素瑶光倒不是排斥江无双给的好处,毕竟她看不上庸碌之辈,对江无双和王庭的实力是认可的,只是时间长了,对这种假模假样的恩惠和没完没了的人前演戏难免产生了厌烦之心。
事已至此,她很快调整了神情,落落大方地朝传承之地走去。
她走在江无双身后,空了中间的位置,站在最后一道传承边上。江无双看着两人中间遥遥的空隙,不太满意似的挑眉,笑得无奈又温和,又唤她“瑶光,再过来些。”
瑶光,瑶光。
这一声接一声,多温柔,多纵容啊,江无双何曾这般对过女子。
素瑶光与江无双对视,半晌,别了别鬓边青丝,什么也没说,顺着他的意思站到了第二排,媚态横生的眼睛里掠过薄薄阴翳。
她不蠢,前两排四个位置,江无双,陆屿然,温禾安,温流光,试问,她是能叫现在这两位让个位置,还是能叫那两个让个位置,真要打起来,他江无双都不一定能保得住这第一排
他们博弈也就算了。
风头他出尽了。
脸却让她来丢。
素瑶光踏出来后,陆陆续续真有人上来了,闻人家兄妹,巫久,九洞十窟万枯门的少主,还有其他几个有名姓的都出来了。大家都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没谁往前面站,争的是后面两个位置。
就算有江无双撑场面,也渐渐的有人将视线扫向了素瑶光,这毕竟不是别的什么可有可无的机缘,丢了大不了找下个,这是帝主的东西,千年一遇。
“看来都不想得罪你。”最后还是温流光轻飘飘扫向噙着笑的江无双,长指一动,身边一人旋即上前,朝瑶光抱了个拳,“只好由我来当这个坏人。”
江无双也只是笑,然而笑眼之下,长剑离手,剑气凌然直压过去,威慑的意味很是明显,素瑶光却上前一步,接下了这道邀战。
动手之前,她朝江无
双递了个眼神。
他若是出手,温流光也不会坐视不管,两人何必无谓胶着,这种场面,她应付得过来。
江无双权衡半晌,最终伸掌将剑光压下。
场中有人动起手来,分为几片战局,素瑶光战胜温流光心腹之后,又紧接着打败了巫久,最后与闻人悦僵持了会后胜出,自此之后才算在场中站稳了脚跟。
她没有松一口气,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绷紧了心神。
有几个早该出现的人,到现在都没现身。
人群中倏的有声音压抑地道“九洞十窟有人出来了,那是李逾吧”
看不太清楚,他怎么戴面具了”另有声音回“他不是一向无法无天,得罪了这边又得罪那边嘛,谁家通缉令上没他的名字仗着有圣者护着,恨不能横着走,从没见他有戴面具的时候。”
“这时候能从九洞十窟走出来的,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来的确实是李逾。
然而他才踏出来,江无双就握住了剑,剑光毫不避讳遥指他眉心,无视一切喧然,眼梢笑意如冰凝冻,专门等了他许久似的“九洞十窟李逾,少门主之一,是吧在琅州带走徐远思的人是你”
他朝前踏出一步,剑意如山呼海啸,所过之处,存存碎尽,两个呼吸间就斩到了李逾眼前。这等存在,动起真格来,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须臾间便是悬崖峭壁,生死难料。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剑尖几欲刺进李逾眉心中,他急退十数步,抬手对抗,听着这话,心里是真想骂人。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这三家的狗追杀,从未有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冤。
徐远思、如果不是温禾安提起,他都不知道这是哪号人。
“在做什么”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替李逾发问。一个梳着长长蝎子辫的姑娘双手负于身后,闲庭散步般踱进来,她长得娇俏,穿得也娇俏,喇叭袖与裙摆一起随风摆动,上面的花纹似乎活了过来。
就在此时,她周身数米内的一切都陷入诡异的淤塞中,唯一能震颤着挣动的只有江无双的剑,凌枝这时才从身后伸出只手,手指敲在剑尖上,顿时寒芒迸发千丈,那柄吞吐锋芒的寸剑倒飞回江无双手中。
凌枝身边的“领域”也碎了。
“好热闹啊。”她也不跟前头的两位抢位置,径直站到了温流光身后,要了右边第二座传承,慢吞吞地一抬眼睛,自顾自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了。”
江无双和温流光同时看她,皱起了眉,心中有猜测,但看这装扮,这年龄,又无论如何跟想象中的人物对不上。
凌枝不看江无双,她仔仔细细观察起了温流光,像在研究一样好奇已久的器物,倒要近距离看看虚实深浅,看着看着,就露出了一点杀意。温流光对这东西太敏感了,霎时间握紧了手掌,强大的灵流波动蜿蜒流淌。
第八感被破坏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从前难以压制的脾气也有所
缓和,但依旧十分讨厌那些以为她在温禾安手里吃了两次亏就可以肆意挑衅的蠢货。
她冷然一掀眼“阁下这样喜欢热闹,怎么从前那么多热闹都不见出来过。”
凌枝却朝她笑了下,眼睛没有笑意,黑白分明,静得像两点晕开的颜料你也不认识我吗。”
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直起身好心好意自我介绍“谁说我没来看过热闹。上次温禾安对你出手,将你第八感破掉的时候我就在啊,诺,就站在那边看的,你用以挽救的秋水还是我的呢。”
“记起来了么。”
她这样一说,谁都明白了她的身份。
这说的话,可谓是字字呛人,满带嘲讽,得了,这样看来,又是一个与温流光结了仇的。
“是么。”温流光忍了会,歇了和她打斗的心思,冷傲地回“那真是可惜,家主的东西,竟会有阴官亲自交到我手中。”
凌枝这回真笑了。
气笑的。
另一边,江无双缓缓道“家主既然喜欢看热闹,站着好好看就是,王庭与这人之间的恩怨,你应当不会想管。”
说的是她方才为李逾拦了那一剑。
凌枝一抬下巴,表现出一副冷眼旁观做壁上观的神色,李逾和她亦是老相识,但关系不好不坏,根本没什么话说。
李逾回想起温禾安说话,点点头,耐人寻味地开口“你这是失了琅州要跟我算账,还是失了永,芮,凌,琅四州,恼羞成怒将烂账都堆我头上前者还勉强与我有点关系,若论后者,我岂不是冤得很。现在控拥永,芮,凌三州的是谁,你找他夺回来不就是了,也不必这样大动肝火。”
江无双噙着笑,道他找死。
李逾掌心中亦有光华漫出,打江无双他确实是打不过,可不至于连跟他正儿八经过个几招的本事都没有,除非江无双上来就用第八感生机之箭,可他敢吗。
他赌江无双不敢。
他这第一座传承守得岌岌可危,温禾安没出现,他最大的宿敌陆屿然也没出现,他敢将底招都透了
江无双手掌往剑锋上一抹,流光湛湛,千万道剑意虚影横亘在半空中,不动的时候像天空中下了牛毛般细密的春雨,这些虚影很快有序纠缠起来,又交织成两道斜斩而上的剑势。
这得是在剑道上走得十分深入的人才能参悟的本领,鬼神难测。
就在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
她戴着金边面具,穿长衣长裤,走动时身体曲线利索流畅,带着风雨将至的飒爽力量感。她很少这样装束,然而她的眼睛,她温柔的声线,在场诸位都熟悉。
“别蓄力了,收回去吧。”
温禾安看向江无双这道攻势,平静地道。
见到她,温流光感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像遇见了天敌,胸膛里既有无边愤怒,又有无边忌惮,她心知这不是个好时候,也不是个好的战场,凌枝还在一边看好戏,随时准备给自己迎头痛击。
她索性冷冷撇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你要保他
江无双沉沉看了温禾安一会,说实话,他很不愿意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搅合进王庭大局里,天都与巫山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但如果温禾安真要顺着徐远思知道些什么,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必定得除了她。
如此想着,面上却不显,嗤然道“还是说二少主现在另谋高就,上了九洞十窟的船。”
“我不想保什么人,但更不想被扣帽子。”说着,温禾安随意一站,站了最后一个空位,道“传承快开了,你要真那么想打,就带着他去外边打,把你的位置让出来,别耽搁别人的事。”
话音落下,周围静了一瞬。
眼见江无双的攻势往回收,李逾走到凌枝后面那座传承站定,或许是真看不惯这等做派,听了温禾安的话,非还要嘲讽江无双两句“让不让的,也得他守得住。这不是,还有人没到呢么。”
确实。
现在场上的站位太过让人匪夷所思了。一共六道传承,右边三道分别为温流光,凌枝和李逾,左边三道是江无双,素瑶光和温禾安。
温禾安排在了素瑶光的后面,还站得那样自然,连争一争的念头好像都不强烈
这是怎么了谁能看不出来,传承的位置明显决定着收获的多少,这种东西,还能不争就算她不跟江无双和温流光夺第一,第二,总不该拱手让给素瑶光吧
而且,正如李逾说的。
现在六座传承全满了。
但有人还没到呢。
届时,谁下场又是谁能夺得第一,真不好说。
暗潮涌动。
江无双冷冷地扫视天地之间,剑光吞吐浮沉,温流光默不作声开始蓄力,绷紧了心神,被温禾安袭击过两次,她压根不用细想,就知道温禾安只要有动作,必定是奔着她来的。
来都来了,说不在乎位置,那是假的。
很快,几位都感觉到了来自空气中的晦涩之意,有人抽调了天地间大部分灵力,换句话来说,有人在暗中布置磅礴的招式。
江无双和温流光对视,都紧皱着眉,旋即错开视线,温禾安一直没抬头,真跟专心致志等待传承开启将他们卷进去的那一刻一样。
过了一会,凌枝看向温禾安,快速眨了下眼。
温禾安这才如梦初醒般摇了摇手腕,察觉到前面的人已经隐晦朝她投来好几眼,不由得抬眼,迎上素瑶光的视线。
没人比素瑶光更忐忑。
自己后面这个肯定要出手,夹在她和江无双中间,这个位置太糟糕了。
温禾安知道她在想什么,主动问“要跟我换换吗”
素瑶光反而松了口气,手掌心半舒开,毫不迟疑地回“换。”
两人换了位置。
就在此时,六道秘境同时发出“啵”的一声,像花开的声响在耳边放大了数倍,朦胧的白雾一点点透过来,绵柔地缠绕
手脚,六个人恍若踩着白云腾空而起。
也就是在那时候,温禾安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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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十二神录的招式,她悄然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三朵花苞。花苞呈深红色,形状像牡丹,但比牡丹小,因为太过鲜嫩,娇艳得像血。她动作迅疾缥缈,将其中两朵拍在江无双双肩上,像两颗钉子透进了骨血中。
江无双的身体腾空而起,转瞬落在了温流光跟前,右侧第一道传承旁边。
他很快发出压抑的怒吼声。
没想到,真没想到。江无双一直在防半空中蛰伏的陆屿然,他想的也是,就算温禾安要出手,也是对温流光出手。
她又没有生机之箭,她要这座传承做什么。
跟天都的关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恶劣,她何必再得罪王庭。
他不是没防,但他防的都是大杀招,不是两朵使他身体腾挪的花。
但现实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兜头朝江无双袭来的,是温流光的杀招,这是为了对付温禾安准备的,可谓是毒辣至极,没有半分留手。
在察觉到异动的第一时间,温流光就祭出了这招,现在收也来不及收,两人的攻势撼天震地,崩碎云雾,重重撞击在一起。
江无双是想过第一时间抽身回去的,可朝自己原先站着的位置看过去时,发现它已经被温禾安占据了。李逾动作更快,她一走,他便闪身到了她原来的位置。
由右侧第三,成为了左侧第二。
温禾安清清静静看过来,将手中剩下的那朵花踩在脚下。
一个巨大的防护灵罩出现在视线中。
攻守兼具,好手段
时间有限,白雾越来越浓,范围越扩越大,江无双没法再转身回去破开温禾安的防御,并且很快分出胜负。
他拿定主意,不再纠结,转而和温流光战到一起。
两边第一座,对他来说都是好东西,既然如此,那就看形势来。
即便此时他心中窝着团骤烈的火。
算着最后的时限,一直在他们身后正儿八经就差搬张椅子来看戏的凌枝走进战局中,抬手拍了拍两人的肩头,笑吟吟地道“我说,不然你们去后面打吧。”
她性格何等睚眦必报,惦记着先前温流光呛她的那句,此时好心情地弯腰在她耳边问“我师兄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擅长的招式是什么啊”
跟分享好朋友之间新奇的秘密一样。
温流光直觉不好,眼瞳微缩,却见凌枝五指拢起,在眼前直接控下。
她收敛所有小女孩的笑意,变得沉稳,端重,一字一句道“空间术。”
此片狭小空间成了她听话的奴隶,身处其中的两人根本没见过这种秘术,只不过是一眨眼,真是一眨眼,他们便被丢到了后面。
江无双突然想起,那日温禾安打完穆勒,听说有个小姑娘在找她待的小世界,用的术法出神莫测,能将小世界悉数召唤出来。
下一刻。
六道秘境都开了,浓雾弥漫,难以抵御的眩晕感朝每个秘境身侧的那道人影席卷而去
此时此刻,这六人的顺序与最开始,变了个天翻地覆。
左侧三座变为温禾安,李逾,素瑶光,右侧三座则是凌枝,温流光,江无双。
意识完全坠落消散之前,江无双暴怒,脑子里闪过两个念头。
陆屿然根本没来。他狂妄至极,一意只要最好的,未雨绸缪压根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温禾安,凌枝,李逾都是一伙的,他们事先就商量好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赢了个彻底,得到了所有能得到的好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