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母给贴身丫鬟海棠使了个眼色,她把似锦一道叫出去。
阮扶雪倚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海棠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午后略带浑浊的浅黄色的阳光自门缝间倾泻进来,慢慢变得狭窄,随着轻轻地“吱呀”一声,便彻底被切断了。
阮扶雪恹恹无力地倒着,凝望大伯母,她深吸一口气,想要装作大方自在。
大伯母亦叹气,落座在她身边,委婉地说“明日你就搬去庄子里养病吧”
阮扶雪手指揪住碧绿锦缎的被面,委屈到受不住似的紧抿嘴唇,她忍着泪,低低地问“我、我都生病了,还得去吗”
大伯母握住她的手,愧疚地道“我说了,我与来人说你生病,可他说无妨,还说会为你延医请药,一定要你尽快过去”
话音刚落,阮扶雪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像是再无法忍耐,如断了弦的珍珠似的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心里一丝光都没有。
大抵是因为这两日夫家的人来了好几趟,待她又那般好,阮扶雪心中压着沉甸甸的罪恶感,竟无法像去年那样简单从了。
再者,她那时也是不大清楚祁竹会对她做什么,总抱着几分侥幸,以为祁竹还是她曾经心爱过的那个温柔情郎。上次去她以为只是跟祁竹见个面,谁知竟然被祁竹扣下来,诸般强迫侮辱于她。如今她吃尽祁竹的苦头,心里对他却是怕比爱更多了。
阮扶雪哭了一会儿,稍能忍了,泪落得没那么厉害,她泪盈盈、咬紧牙,撬壳似的小声地问“伯母,再这样下去却不是个办法。”
“我心里有几个主意,我想,要么与霍家商量一下,叫我好回去守寡,要么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她狠心地说,“我便绞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以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也好过现下这样,怕是迟早纸包不住火的。”
“假如哪日败露了可怎办我就罢了,只恐连累妹妹们的名声我们阮家世世代代名声清白”
阮扶雪说着说着,又止不住地哭起来。
大伯母将帕子递给她“唉,这事都怪伯父伯母不好,但你晓得,当年那时候,祁家被抄家流放,旁人避都避不及,他的功名被剥了,还是罪人,无疑是个火坑,我与你伯父怎能将你推进去”
“你说的是有道理,伯母正是如此想过”
阮扶雪方才惊喜了一些,问“那是我可以回去守寡吗”
大伯母一时无语,这世上大概只有这个傻姑娘年纪轻轻就迫不及待想要守寡了。
大伯母轻轻摇头,道“莫说傻话,你就是回去守寡,霍家若不知情是能保你,但祁竹万一把事情捅出来呢你讲如何自处”
“我想,要么与祁竹商量,叫他娶了你,如此一来就名正言顺了。”
听到这里,阮扶雪心尖一跳,她低下头,不置可否。
她又攥紧被面,在心中暗暗道自己不争气,祁竹都待她那么坏了,还污蔑她,可听见能嫁给祁竹,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愿意。小时候娘亲就会笑话她不知羞,每日一起来就满院子“祁竹哥哥”地嚷嚷,非要闹着去找祁竹玩。
想嫁给他这件事,已经像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了。
纵使而今已物是人非。
阮扶雪心乱如麻,手攥被子攥得更紧了,她紧皱眉头,想,祁竹正是因为她嫁过人了才这样讨厌她吧,真的会答应娶她吗即使娶了,心底实则也很嫌恶她吧
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如果祁竹愿意,她也还是想嫁给祁竹,这样一来,阮家是不是也不会再被报复了
她嫁过霍家的大公子,再嫁当朝最年轻的将军,多难啊。
正这时。
阮扶雪又听大伯母犹豫道“只是四娘,你要知道,正妻你大抵是做不成的,听他的意思,像是希望你做个侧室。”
“他如今平步青云,家中又无挂碍,还生得英俊,曾读过书考过解元,是许多人心中的乘龙快婿。我听闻有好几家太太都在相看他,想让他做女婿好像他的上峰龚将军就想招他为婿的。”
阮扶雪脸上的血色缓缓褪去。
她心底才升起的一丁点希望彻底被打入深渊,她知道自己配不上现在的祁竹,也知道他是许多京城闺中少女们梦寐以求的情郎,想嫁给他的好女子多了去了。
怎么轮得上一个已嫁过人的寡妇呢她还无父母,无几分财产,就算有伯父,伯父却是文官,官职分量不如祁竹。祁竹假如娶她,有弊而无利。
她在期盼什么她怎么能如此不矜持
阮扶雪低下头精神恍惚,止住的泪又开始落起来。
她是个没有深沉心思的姑娘,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失望。
竟然还想着要嫁给祁竹为妻吗这怎么想都不能成吧大伯母遗憾微愕地想,也怜惜她,见阮扶雪脸颊上有一绺发丝粘着,伸手为她拨了下头发,露出这绝色纯美的小脸来。
美是美,可惜了,阮扶雪除了美什么都没有,只因为这张脸,能一嫁嫁入侯府,二嫁嫁给将军,对于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女来说,已经算是命很好了吧
大伯母说“我与你大伯父定为你好好争取下,不能让你再受委屈,这样不清不白地跟着他。”
阮扶雪却有一股决绝之意做祁竹的侧室然后给他的正室奉茶下跪,一辈子看他们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到死了,祁竹和他的妻子合葬,而她作为侧室连葬在祁家祖坟都不行
她不要。
她情愿出家,情愿去死。她真的受不了了。
阮扶雪说“不要。”
到这时,她反而不哭了,难得倔强地咽下眼泪,咬着牙道“大伯母,我不能一错再错,我觉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想,他正是名声最好的风光时候,一定不想被人曝出这样的丑事。”
阮扶雪勉力坐起身来,脸颊上浮起两坨病态似的红晕,她在病中,有种花开至荼蘼之美,道“大堂哥的差事也活动好了,他一介武官难道手还能伸那么长吗我不去,就是为了阮家世世代代的清白名声,我也不能再去。”
“您也别与他谈什么做他侧室的事,我不想嫁他。那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大伯母面露惊讶,没曾想会在软弱的阮扶雪这里吃一回闭门羹。
阮扶雪第一次这样反抗长辈,她脑子一热地说完,说完就开始怕了,瑟瑟发抖地望着大伯母,强撑着,不想收回自己说的话。
大伯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不愉地盯着她,盯了良久,一言不发,只叫阮扶雪愈发揪心,觉得自己自私自利。
大伯母说“我知道了。”
这算是答应下来了吗阮扶雪深深低下头,惭愧地说“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平白无故拖累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伯母冷冷地刻板地说“你是阮家姑娘,你为着阮家,阮家自然也得护着你。你既病了,便好好歇息,早点帮身子养好。”
阮扶雪还是心慌得紧,刚才哭得头隐隐作疼,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这几日睡得多了,把她睡得人都有点傻了,时常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世上。
她梦见了她的亡夫霍廷斐。
要说起这安远侯府霍家,自高祖时封侯,已传承四代百年,不说鲜花着锦,亦能称簪缨世家。
阮家虽说也是世代书香,曾经还出过阁老,可到她长辈这一代已然没落,她父亲倒是这一辈男儿里举业最出色的,可惜天妒英才,年纪轻轻就病死了。
她既无家世,又无父母,还没有嫁妆钱财,其实根本配不上霍廷斐,她嫁进霍家是高攀中的高攀,全是靠得她的这张脸罢了。
阮家的姑娘们多知道她是在花灯节上偶遇了霍廷斐,被他瞧见,一见钟情,折下身段来府上求娶。
但她们并不知道,她那日会穿的那身裙子是她亲手绣了半年的,用了她有的最好的一块料子,戴上她最美的首饰,并不是为了去邂逅什么旁的富家公子。
她盛装打扮,玉裹金妆,不过是为了想在与祁竹幽会时,不知羞地想被他赞一声美而已。
九年前。
正月十五,花灯节。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