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练字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李清月没指望自己能通过三个月的速成培训,就成个书画名家。
毕竟她在穿越之前就没这个条件好好学书法。
她只是在想
她既有了这个见证武媚娘一步步成为武曌的机会,又在目睹大酺景象中见到了那等鲜明的两极分化,想要知道究竟何为盛世,那么她就不能像是寻常孩童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
李治或许不能理解她一个已有封号的公主为何要有这种急迫的心情,李清月却心中有数。
阿娘将刘仁轨争取来给她做老师,可不是让一个饱读诗书、见证官场与民事多年的长者,只来教她急就篇与千字文的。
但这些话,不适合由阿娘直接接触刘仁轨去说,而应当由她自己的表现来争取。
所以起码她在写出的字上不能太过缺胳膊断腿。
这一手字,也得用在记录老师所教内容上。
那这个学写字的准备,就显得很重要了
所幸,汉唐之间书法名家不在少数,又多有家族传承,令族中年幼孩童也需勤于书法。世家子弟启蒙更是个顶个的早。
以至于适应于幼童所用的毛笔也应运而生。
对于清月来说,握笔习字或许费力,但也只是因为用笔种类和执笔姿势需要时间来适应罢了,并不是她的小身板负担不起提笔的压力。
比起她来说,这三个月里还是别人的压力更大一点。
首先便是分拨到她名下的那些宫女。
早前澄心便被准允在闲暇之时抄录诗集作为习字渠道,现在则有了更加必需的理由她得陪着小公主进学啊。
李素筠再次到访延嘉殿偏殿的时候,都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她来的可能不是安定公主的住所,而是一处女子学堂。
在发觉众人之中,虽然清月的手要稍微无力一点,可论起识字进度和字体端正程度反倒是她最领先后,李素筠更是露出了有点微妙的表情。
总觉得此地的情况,像是其余众人在被一个三岁小孩儿追着跑。
她当即决定,绝不将这边的情况告知阿姊,以防她也被打包送到此地,加入到这个行列中。
另一个很有压力的,不是别人,正是卢照邻。
在他给小公主做了一次向导之后,因接下来的十余日里都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他还以为是他那出关于逐食的解答触犯了什么禁忌。
邓王那头又一度与他说,可能确实是他理解错了陛下的意思,让卢照邻继续安心在府中做这典签的职务就是。
然而在显庆元年的三月里,他收到了一条来自宫中的聘请邀约。
他依然可以继续在邓王李元裕府中做他的门客,只需每日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指导公主习字。
卢照邻极是担心又从公主这里抛出一个不大容易回答的问题,好在他这种担心看
起来是多余的。
接连三个月中,设在皇宫外院书斋中的上课,还真就只是在书法上练习而已。
至多便是在他每日授课后,公主会要求他讲一件长安城中的时兴话题。
但对此话题,又不要求他做出任何评点,就好像只是在经由他这个并不身处朝堂之人收集长安城中资讯,以弥补她身处宫中消息滞后的缺陷。
这时间一晃而过,便已是六月。
自三月里传来武元庆的死讯到如今,正好是三个月了。
安定公主拜师刘仁轨就读之事,也终于提上了台面。
刘仁轨下朝之后,与三两相熟的朝堂官员道别后,便朝着弘文馆方向行去。
长安已进夏日。
今年比之去年雨水不盛,又不像永徽四年一般大旱,竟是个罕见的好年头。
但刘仁轨的心情却没往年舒坦。
他所担任的门下省给事中官职,有权力审议诏敕奏章,甚至将其驳回返还,这就必然要跟中书省打交道。
偏偏显庆元年的元月刚过,担任中书侍郎的李义府便被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以参知政事。
那是大唐的宰相位置
如此一来,骤然得势的李义府自然要以一封封奏章,来彰显自己刚刚到手的权力。
可换了别人说不定还要对这位新贵趋炎附势,刘仁轨才懒得惯着他。
元月至六月之间,二人之间意见相左次数,以一个巴掌反正是数不清的。
这种局面之下,还不晓得他明日会不会遭到贬官打击。
但刘仁轨并不在意自己去向何处,他单纯是在思量,陛下用人破局,又要何时将其收网呢
拖得太久,可就弊大于利了。
这份情绪并未被他带到即将教授的学生面前。
在踏足于弘文馆中那处单独收拾出的屋舍前,刘仁轨已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沉稳架势。
朝堂种种,和一个还不到三周岁的孩子可没什么关系。
她才三岁啊都还不如他的孙子年龄大。
刘仁轨甚至在获知授课自今日开始前就在思考,自己究竟该当以何种方式开场。
倒是陛下和皇后都先后派遣人来告知于他,他不必担心因为自己长得不太和气,就会将公主吓哭。
安定公主会是个很特别的学生。
总之见到她就一切都知道了。
刘仁轨心道,陛下和武皇后能在与长孙无忌的博弈中占据上风,他们所说的话应当是可信的。
但在瞧见那不过三尺来高的孩童之时,刘仁轨还是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当然,身着学子青衿服的李清月在看向进门的刘仁轨之时,眼中也有一点恍惚。
自门外走入的老者虽看起来精神矍铄,但唐代的医学条件、刘仁轨早年的贫苦经历、以及他因不愿结党营私而难以长进的俸禄,都注定了他不会是能得到妥善保养的那一类。
所
以他的长相,看起来是符合他年龄的。
那么谁能想到,这位长者居然能在贬官又海运失利差点被斩首的情况下,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指挥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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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现在还没到时候,所以他看起来就是个正常来上课的文官。
如果非要说的话,唯一一点特殊便是他那双眉毛放在清瘦的脸上有那么点不协调。
这双眉毛过于浓重了,显出几分他性情里的执拗来。
李清月收回打量的目光,朝着刘仁轨拱手做礼,“学生方授业于先生,敢请见。”
她这句端端正正的话一出,刘仁轨立时从那恍惚中回过神来。
李清月所行,正是皇子入国学授课之前的拜师之礼
不管这是由人所教,还是她主动效仿,足见她并没当这出进学是个玩闹之事。
刘仁轨是个对人对事都较真的性格,一见此种情形反倒是多了几分对她的好感。
而在安定公主的面前还摆着一张桌案,上头整整齐齐地摆着五匹束帛,放在了竹编筐子里,一只能装二斗酒水的酒壶,还有五条熏干的肉条。
这份礼物并不贵重,却也是最标准的拜师束脩礼。
刘仁轨从容回礼道“某也不德,敢不从。”2
这便算是师徒之间的头一次会面了。
原本应当还有一个奉酒敬脩的过程,但刘仁轨开口劝阻了这个动作,便不必非要遵照全套的流程办事。
那也太过拖沓了。
反正这个学生以此刻看来的表现,让人觉得并不难教。
没必要死板按照规矩办事。
在这出拜师礼行完后,束脩被人暂时拿去到一边,尽数放在筐中,到时可由刘仁轨带回家中,桌案上很快换成了笔墨纸砚。
刘仁轨端详了一番李清月的样子,见她已在下方案几后头坐好,不似头一遭进书房读书的样子,脸上没表露出什么态度,捋胡须的速度却比平日里慢了几分。
倘若有与他相熟之人在此,便能告诉旁人,这得算是他心情尚好的表现。
他想了想,先开口问道“公主往日看过哪些书”
这问题还是要先问清楚的,总不能一通乱教。
听她说话表达流畅,应当有些早熟,刘仁轨估量着不需自一二三教起。
但他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会从李清月这里得到一个这样的回复。
“千字文与急就篇均已学完了,太公家教也念过一半,诗经与论语做过誊抄,未能尽数背下,杂集时用要字与俗务要名林都通读过。”
“誊抄过的部分都在这里了。”
李清月伸手指了指一边,刘仁轨这才留意到,同时身在此地的还有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年轻人。
在他的身边堆着厚厚的一沓纸张,按照纸张的褶皱程度来看,应当均是使用过的。
刘仁轨起身走到这叠纸张旁边,便见其上尚有些
稚嫩的墨字。
从最上方的一张往下翻去,字样越发有了章法,不像是匆匆写成的。
虽仍欠缺笔力,但能看得出,她所学书法里,有着名家指导的影子。
而其中所写内容,正与李清月话中所说并无差别。
这可真是让刘仁轨吓了一跳。
谁见过三岁孩子折腾出这样多东西的
便是昔年先帝的徐贤妃,在四岁之时也就是通读论语与毛诗而已。
再看这位小公主所念书籍,目的性也很明确。
千字文与急就篇都是孩童启蒙读本,自然要先学完以确保识字。
杂集时用要字与俗务要名林则是对前者在用字和词汇上的补充,所以只是通读而非背诵。
太公家教念过一半,是因其中乃是做人道理,但未可尽信,可不全读。
诗经论语在誊抄纸张中出现得最多,以刘仁轨猜测,她说是说的未能尽数背下,大抵还是往谦虚了说的。
他抬眸朝着那守在一边的年轻男子看去,隐约记得自己此前在街头偶遇邓王的时候见过他。
正是被邓王称作“文采斐然,我之相如”的卢照邻。
这位应当不是来为公主做伪证的,而更像是个陪读,也就让李清月所说的话更有了可信度。
可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啊。
刘仁轨在这一刻心中思绪百转,甚至生出了几分迷茫之感。
但他到底如武媚娘所预料的那样“沉稳”,或者说心志坚定,已在转瞬间回过神来。
在重新落座之后,他便朝着李清月问道“多余的考校就不必了,想来公主也不会在此事上诓骗于我,那么公主是想学礼记还是春秋”
说句实话,不用从习字开始教起,对刘仁轨来说还舒坦不少。
既然安定公主的习字准备都已妥当,那也不必非要按照什么“公主该学何物”的规矩了。
刘仁轨在接下这任务前,因无甚可参考,干脆将皇子教习的章程给借了过来。
他估摸着卢照邻此人既陪同公主誊抄论语诗经,总是已将其讲解过一些的。
这样一来,按顺序便该是礼记与春秋之流的书籍了。
卢照邻旁听着这句发问都觉得有点发懵,只觉自己隐约明白了几分被抓来教授的意图。
却讶异地听到,安定公主居然未做出那二中选一的选项,而是回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可否先请老师随我走一趟。”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要求。
但大约是她先前做出的表现就已极为出挑,让刘仁轨不能将她当做一个寻常孩童看待,以至于在听到这句回话后,他只是思忖了片刻,便答道“如公主所愿。”
于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就出现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还穿着官服,带着个身着学子服的三岁小童。
虽长者为师,但因公主身份的缘
故,二者还是并列而行。
后头则跟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与一个已换上便装的宫女。
好在李清月想去的地方也不是步行就能去的,需得先上马车才行,又让这样一行人不必直接走在大街上。
李清月被澄心抱上马车坐定,朝着车夫吩咐道“去晋昌坊。”
卢照邻眼皮一跳。
晋昌坊这地方,在长安城中的地位有些特殊,但并不是因此地有高官居住在此,而是因为
关中最出名的佛寺大慈恩寺就修建在这里。
他近来和公主所说的外界消息里,与此地有关的也最多。
谁让在五月末,此地就开始举办一场盛会。3
那是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
卢照邻和李清月说过,若将其只当做一场佛教的聚会是不对的,这背后有很深的联盟意味。
贞观十九年,西行取经的玄奘归来长安,于贞观二十二年入住慈恩寺,出任此地的住持。
去年,也便是永徽六年,因佛教门徒各持己见,在翻译因明入正理论之时,三家义疏各自矛盾。
宫中尚乐奉御吕才抓住了这次机会,当即提出了数十条疑问,前往大慈恩寺与玄奘辨驳因明之说。
虽说此次辩论最后以吕才辞屈告退落幕,但掀起的并不只是儒家与佛道之争,还有佛教内部的宗派斗法。
于是就在今年,玄奘法师决意进一步获得天子的支持,在官方钦定的名号之下弘扬佛法,以便挽回影响力。
这对于李治来说当然是一出互惠互利。
要说李治笃信佛教是不可能的,毕竟他都给儿子取名叫李弘了。
但既然玄奘所传佛教对他巩固政权有利,他也不妨给对方一些便利。
二月之时,玄奘赶赴德业寺为数百名尼姑受菩萨戒,四月里,他上表请李治题写了一篇慈恩寺碑文。
当碑文刻成送抵寺院后,除却理当向朝廷致谢外,他还在随后的五月里将迎碑大会与无遮大会合并举办。
这场无遮大会因是位居中土筹办,注定不可能像是天竺那般持续七十五日,还在期间布施贫困者数十万人,直到戒日王将财宝尽数捐出方停止。
玄奘没有这个财力,李治也不可能放任他以这等方式大揽民心,以至于逾越到皇权之上。
但这场无遮大会的分量依然不容小觑。
卢照邻甚至将其分作了几次告知于李清月,可比她从宫中获知的消息详尽得多。
当李清月和刘仁轨自马车中走下,进入这座足有数十个院落的佛寺之时,这场对于大唐佛教来说的头号盛会依然未曾结束。
因今日恰逢无遮斋会,内容是施舍民众,往来之人更是极多。
所幸,李清月本就没打算往中央去凑。
她只同刘仁轨一道朝着藏经塔大雁塔的方向走去,在通报了身份后继续攀登上塔,直到登临于高塔中段足以俯瞰下方景象的位置,她
方才止步。
身处此地,便不会与寺中往来人群相冲,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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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塔上俯瞰,长安城的一座座里坊尽入眼底,但最近也最是明显的,正是一千多间房屋之中居住的僧人,和此刻聚集在此地的长安民众。
虽因高处瞭望的缘故,他们无法看清下方众人的面貌,却也不难瞧见这些人潮涌动的景象之中佛宗兴盛之态。
刘仁轨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公主现在可以说了,您为何要来此地”
李清月答道“老师已见眼前景象,那么应当不介意听我说上两句。如其中有谬误,可随时指出。”
刘仁轨颔首。
“无遮大会之中,我阿耶亲自书写慈恩寺碑铭,又令左仆射于志宁、礼部尚书许敬宗、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义府前来此地看阅经文,为其助长声势,所需为何”
“自永徽四年到永徽六年天灾影响,关中粮产不丰,阿耶需以佛教教义规范民众言行,令其事君尽忠,心中无怨。”
“此为君王之所需。”
这开头三句一出,已让刘仁轨下意识地握紧了面前的塔上栏杆。
他侧过头来看着李清月同样投过来的目光,惊觉其中灵性惊人,根本不像是在陈述他人之言,而确实是她心中所想。
但哪怕这是个经由人点拨也能说出的话,也依然非同凡响了。
而她甚至还未说完。
“玄奘法师要佛学新旧两派和大乘两宗暂时止歇内部争斗,先将佛经翻译完毕,在朝廷的支持之下传教,令其中经义广布民众之间。”
“此为高僧之所需。”
“至于一应与会之人,他们试图通过聆听佛经教义抚平心中苦痛,消弭仇恨,又或者他们根本不信这些说辞,只想借着此番施恩斋饭,节省一顿两顿的口粮。”
“总之,此为民众之所需。”
李清月的目光中有一瞬的闪烁,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难免令她想到那日大酺之时所见。
当日追逐斗酒、掷钱盈车的,与此时匍匐佛前的,大约是两种人。
她定了定心神,方才继续开口说道“天子有所需,高僧有所需,民众有所需光是长安城中一处里坊便有如此种种心思。”
“人心复杂,上下制衡,可见一斑。”
“那么老师觉得,是学春秋还是礼记,能让我读懂长安之所需呢”
刘仁轨面色未变,心中却已涌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学生,恐怕不能随便教了。
他此刻才知道,陛下和皇后都说的“见到安定公主后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