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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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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处耘从前行事已是罕有顾忌,此时跟着郭保吉,又在战场经历过大半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郭保吉还要顾全大局,面前这一位却是半点也懒得管顾的,沈念禾知道他性情,只好道“京兆府与翔庆军相距远甚,沿途颇多险阻,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安稳至此”

    她又补了几处疑点,最后道“此刻城中人多且杂,她能顺利进城,多半有人相帮,若是能从中钓出一两尾大鱼,岂不是比白白将人关着费粮费米养起来好届时你得了这一桩功劳,也好去郭监司面前分说。”

    谢处耘听她一一解释,面上却是慢慢生出笑意来,道“你这莫不是忧心我不得义父看重”

    说到此处,却也不管左右还有人侍立,笑着道“等到今日事情传开,想来你再不用做什么担忧。”

    他还待要说话,外头却有一人匆忙跑来,隔门行礼,急急道“小少爷,主家那一处着急寻了你半日,让传一句话过来,说是有要紧事,请速速过去”

    谢处耘点了点头,却是不好再留,站起身来同沈念禾又说了两句,就要往外走。

    沈念禾听他说话没头没尾的,一时有些奇怪,只是不好细问,见桌上还留有一柄刀,忙上前取了要给他递过去,送到其人面前。

    谢处耘犹豫了一下,将那刀柄推开,颇为不自在地道“我给你留着防身,你拿在手边就是。”

    语毕,也不等沈念禾回答,自行走了。

    那刀足有两尺长,半掌宽,虽然比起寻常刀口较为小巧,可究竟仍是长刀,沈念禾原来双手捧着,此刻单手试了下重量,只觉得沉甸甸的,拔出刀刃一看,果然锋利无匹,只在刀柄处缀了一条不长的红穗。那红穗不知何人所编,手艺略有粗糙,线头穗条歪歪斜斜的。

    谢处耘一走,管事就蹭进来问道“那周姑娘正押在外头”

    沈念禾知道他怕谢处耘将来要拿来是问,也不让其为难,道“这是相保宁君主的亲妹,郡主此刻下落不明,此人却也不能太过怠慢,给她扫出一间屋子住下便是,安排几个有力气又细致的人在旁照应。”

    管事的前脚领命退下,郑氏后脚就回了府。

    她看起来颇有些失魂落魄,一进门,就将后头跟着伺候的侍女打发出去,又亲去把门关了,复才走得过来。

    方才沈念禾设宴招待周楚凝,被她同谢处耘各自闹了一场,还未来得及收拾桌子,汤汤水水都有些泼洒,郑氏却是浑然不觉,随意捡张交椅坐了,拉过沈念禾道“我才从外头回来,见得你谢二哥”

    她将方才所见“龙石”同沈念禾描述一回,复又言及城中百姓各色言语,说到郭保吉同谢处耘骑马而出,众人山呼“万岁”时,语音都有些发虚。

    “念禾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天命”

    沈念禾见她魂不守舍,显然已有成见,便道“天命与否,也要看人力所为,婶娘,我们手头无兵无权,并无什么能做的,不过在一旁静观罢了。”

    郑氏低头不语,良久,长吁一口气,道“我旁的也不求,只盼你们三个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你裴三哥也不知去了哪里,每日只叫人捎信回来,这世道也乱,我这心,总归放不下来。”

    沈念禾同她劝了几句,索性又将周楚凝来的事情说了出来。

    郑氏当即讶然,问道“她怎么来得了”

    “说是混在流民同商队里头,只是眼下一时也寻不到人去给她作证。”

    两人正说着话,郑氏忽的“哎呦”一声,忙不迭站起身来,扯着衣摆道“怎么凉嗖嗖的”再低头一看,竟是自家坐在一滩被打翻的不知酒水还是茶水上头而不自知,此刻半片后裳都湿了。

    她回来这许久,半点感觉都没有,可见方才何等失措,到得现在缓了过来才察觉,忙去后头换了一身干净的。

    郑氏自回房中,沈念禾这才让人来收拾残局,然而她还未退出,一名侍女却是匆匆进门而来,慌忙道“姑娘,府里护卫来回话,说是前次去盯着的那几个人有些异动。”

    上回与郑氏出门吃饭,在那茶楼之中遇得有人言谈奇怪,沈念禾便使人去盯着,后来虽是没有什么回信,却一直惦记着这事,此刻连忙着人进来回话。

    来人也十分紧张,急忙将自己探到的情况说了。

    原来当日席间说话的那年长者并非吹嘘,果然家中有人在谢处耘麾下任职,还勉强算是个有名字的,听得家人介绍,又看其人识文断字,还算一手好账,便向军中引荐相投,不多时就入了军。

    进得军中之后,不知此人如何运作,到得户曹官手下负责后勤粮草、兵卒清点等事,表面上安安分分,实际上盗得不少军情在手。

    因他做事仔细,探问的也不是什么极为机密之事,竟无人察觉。

    只是沈念禾安排过去的护卫们早有准备,见得此人除却在军中办差,还三不五时鬼鬼祟祟去隐秘之地与人接头,也不等来报,当即先行下手,将两人一同拿下,果然在身上搜出匕首、军情并有大额银票等等。

    人是抓了,却不好审问,只好一面去报官府,一面来回沈念禾。

    沈念禾听他如此通报,便道“既如此,转去衙门审问便是。”

    她原就怀疑此人乃是奸细,眼下不过得了论证而已,也不觉得怎么稀奇,却不知道府上护卫们先前眼见她半路遇得隔壁桌吃饭,只听三言两语就指认那文士有蹊跷,还叫众人去监视时,其实暗地里还抱怨过一回这一位沈姑娘“没事找事”,个个觉得是多此一举,然而今日见得其人果然有问题,私下佩服至极。

    再说将人送去衙门审问之后,由翔庆府衙顺藤摸瓜,居然由此发掘了西人潜伏在翔庆城中的不少细作,一一捉来审问,引得城中沸沸扬扬不提。

    而数日之后,沈念禾听闻陈坚白领兵回城,便使人将周楚凝送了过去。

    她不肯接这烫手山芋,却不知道陈坚白见得周楚凝,更是暗暗叫苦。

    周楚凝在谢府时,日日吵着要阿姊,知道保宁郡主失踪之后,更是天天嚷着要找“表兄”回来主持公道,又要见郭保吉,还同沈念禾嚷着要人手,居然企图自己带队出门去找。

    而陈坚白回来,此人真正得见表兄,甚至于与表兄同住一处宅邸之后,却是再不提及亲姐保宁郡主,每日居然自视为府中女主人,打理家宅,给陈坚白准备往来仪礼。

    陈坚白为了避嫌,回府的次数不多,自寻了理由,不是说军中事忙,就是说要领人去寻保宁郡主,十天里头最多回府一二回,还是只留须臾便走。周楚凝只做贤惠状,一日三回,不是亲送吃食、换洗衣物去军中,使人去通报,叫一军上下都晓得自己来了,就是让人去送信。

    她早间问“表兄今日回不回来吃晌午”,午间问“表兄今日忙不忙,能不能回来歇息”,再说什么“被褥已经拿出去晾晒好了,香软舒服”,另还说“做了表兄喜欢的糟雀儿,若是不便宜,就送过来”。

    除却讨好陈坚白本人,周楚凝又给其麾下亲信,左右同僚送清凉饮子、糕点吃食,一来二去,即便陈坚白依旧不假辞色,甚至严令守卫不得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周楚凝却总能找到人帮忙捎带,过不得多久。

    甚至有些个营中将领都转了念头,悄悄劝陈坚白道“我看这周姑娘为人、品行俱是不错,生得也好,最要紧她待你这般好,虽是有个保宁郡主做胞姐,又是个宗室皇亲,可监司从来不个计较的,为人大方得很,如此合适,不妨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何必要伤这姑娘家的心”

    陈坚白听得一肚子的火,偏他与保宁郡主的关系至少在此刻是不能为外人道的,而不管周楚凝本性如何,眼下装得如此漂亮,他一时都不好将其拆穿。

    周楚凝聪明得很,趁着陈坚白才回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以“保宁郡主”胞妹并陈坚白表妹的身份外出交际,接了不少帖子,与许多人家有来有往起来。

    然而陈坚白又岂是好相与的,见她如此不安分,索性将其软禁在府,着人看管起来,又对外为其称病,只说这位表妹本就患病,听闻长姐消息匆忙来翔庆,本是欲要着急找姐姐,谁知复又引发了水土不服云云。

    周楚凝被关在宅子里头,叫天叫地均无回应,先还吵嚷,后头发现当真无人理会,便写就书信一封,叫人带去给表兄。

    陈坚白收到信件,本不想理会,然而拆看之后,最后还是回了府。

    这一回表兄表妹二人相见,却是在厅堂之中。

    周楚凝从前对着陈坚白,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今次却是半点不给面子,也不上前相迎,甚至面上表情都再无往日欢喜,只自行端坐,道“若是我不让人把那书信送过去,表兄是不是打算将我一辈子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宅子里头”

    陈坚白并不理会她这番话,只问道“你说有要事寻我过来,究竟要说什么军中事务堆积,我却没有多少工夫可以耽搁。”

    他语气冷淡,表情冷漠,而周楚凝看着看着,一下子眼泪就掉了下来,也不拿帕子去擦,因见这表兄不肯走近,便自己站了起来,上前几步,道“我与她比起来,难道竟是半点也不如吗”

    陈坚白并非不知道这位表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了,只是他半句话也不说,甚至还微微侧过身,后退了半步。

    如此做法,叫周楚凝再无半分侥幸,昂起头来,用袖子将脸一擦,也不再挨近陈坚白,反而挺直了腰杆,冷声笑道“陈大哥,你同阿姊一向以为天下间只你们两个最聪明,旁人都是傻子,却不晓得我从前只因喜欢你,样样想要迁就你,才会给你一二分薄面罢了”

    “你给那郭保吉同裴继安说什么我阿姊半路不见了踪影,此话不过糊弄外人罢了,须是瞒不过我阿姊是不愿去那黄头回纥,和你商量好藏起来了罢”

    陈坚白原本满脸不耐,此刻听得周楚凝这般言语,面上发冷,却是一下子抬起头来。

    周楚凝先前每每同陈坚白见面,都要仔细妆扮,连眉毛都不能歪上半点,面上的铅粉、胭脂更要浓淡得宜,不可错了丝毫,然而此刻她泪水流于双颊,又被袖子随意乱擦,早已红红白白交错杂乱,放在往日不知如何着急。

    可她此刻却半点不去理会,而是直视陈坚白的眼睛,大声笑道“陈大哥,你同我阿姊自以为得计,想着将来自能做一对好夫妻吧不过文人总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看我这一身黄裙,同黄雀像是不像的”

    陈坚白忍了半日,最后还是道“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周楚凝大笑数声,那笑声干干的,竟有些渗人,“我要怎样我旁的不想,只想同陈大哥在一处阿姊自去和她的亲,大义之下,如何能如此自私,为着自己,不顾他人”

    陈坚白冷声对道“你阿姊早已失了踪迹,如何能去和亲。”

    又道“我与你只是寻常表兄妹,仅有兄妹之谊,殊无半分男女之情,怎能在一处”

    周楚凝见他一口咬定,不肯认输,不由得尖着嗓子道“陈大哥,你未免也把我看得太轻了你说要是那郭保吉郭将军晓得你一个小小的统领,又是刚过来投奔,居然就敢将堂堂一朝郡主下落瞒下,他会怎么想”

    “今日能瞒一个女子,明日就能瞒着其余厉害之事,你明明晓得阿姊乃是朝廷钦点,为着国朝大业才和亲,更晓得郭将军虽是举了旗,不管将来如何,此刻也只是清君侧而已,不当做下如此大逆之举,却还敢这般行事,要是给郭将军晓得你这般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又会如何作想”

    陈坚白看向周楚凝的眼神都不对了,此时不怒反笑,问道“这番话术,是有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周楚凝被看得遍体生寒,仿佛头顶悬了一把利刃似的,却是强自镇定,道“我自己说的又如何,旁人教的又如何陈大哥也莫要想着把我关起来就能一了百了,我今日既是敢把这话说出来,必然就有自保之道”

    又攥紧手中帕子,上前两步,还去给陈坚白去轻轻擦拭身上尘土,继而放软了语调,道“陈大哥,你我二人做一对恩爱鸳鸯,难道不好吗当日在京中也好,今时来翔庆也罢,谁人不说我比阿姊生得相貌好我比她年纪轻,比她生得好,待你更是体贴细致世上谁能比得过我对你的喜欢跟我在一处,大当真就辱没你了”

    一面说,却是一面去捉陈坚白的手,双手将他的手轻轻握住摩挲。

    陈坚白皱眉不语,却是并无动作。

    周楚凝见他不避不让,登时大喜过望,按着他的手,急急又道“陈大哥,你且想一想,翔庆一处小地,若不是因为阿姊,你何必又要蹉跎至此你在京中已是禁军统校,深得天子、朝廷信重,将来前途无量,今日乃是一着不慎,行错了道,又无法可想,才至于此,只是翔庆究竟不能成事,将来迟早要归顺朝廷,届时那郭保吉自然有太子相保无碍,你一个下头军将,岂会有人来管”

    她字字句句都情真意切,说到后头,嗓子眼都堵了似的。

    陈坚白却是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依你所见,我当要如何才好”

    周楚凝忙挨得近了,几乎是靠他的臂膀,道“陈大哥,你我不如弃暗投明我自京兆府来此处,其实有人相护,京兆府尹做了许诺,说得了天子诏令,若有从贼的人愿意将功赎罪来做反正,朝中不但不会责罚,还会大力褒奖京中此刻已经在举兵,想来用不得多少时日,便能北上,届时陈大哥作为内应,岂不能立下泼天大功劳,何愁将来你晓得我素来不是个有醋的,将来成了亲,我自在家中相夫教子,大哥一应行事自纵己意,岂不畅怀”

    陈坚白眼睛半眯,像是要看清楚她一般,问道“这许多话,断不是你能想出来是谁人教授于你”

    周楚凝一怔,复又勉强笑道“谁人教我又有什么要紧,大哥只说这话中究竟有无道理”

    又道“你只告诉我妥当不妥当,只要你一句话应了,其余事情,皆不用理会,我会让人打理得妥妥当当。”

    陈坚白深吸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待我先想一想。”

    语毕,他却是站起身来,迟疑一刻,回头看了正柔顺坐在地上的周楚凝许久,踌躇而走。

    他难得流露出这等留恋之态,周楚凝远远看着,眼睛都不舍得错开,只把目光跟着心上人一路远去。

    陈坚白出门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往外走去,行到院子门口,又转了一大圈,确认周楚凝再看不到自己,复才停了下来。

    他站定良久,早有小厮去将院门打开,又牵来马匹,然而陈坚白只望向门外往来行人,半晌才把那缰绳接过,再不做犹豫,往谢府去了。

    时光荏苒,一晃三载。

    广顺元年,正值春日迟暮之时,万胜门外,上百名兵卒列队成排,守在园林边上,引得左右街上百姓议论纷纷。

    “又来了,前几日好似是浚仪桥坊里头的孟府,十八那天是保康门瓦子,还有月初,佘云巷好端端一条能走人走马的路,硬生生给拿栅栏挡住了,半点不能通行,围了好几天,后头能走人的时候一看,好家伙,那么大的石板都被翘起来又重新压回去了,路都不怎么平”一人伸长了双手,做一个环抱的姿态。

    旁边有人听着,忍不住插倒“不止这几回,我都给数着呢,自当今登基,不过一二月间,光是内城都围了有七八处地界,更别说外城了,我听闻是在挖周家人埋的金银,好似说前几日隔壁巷子半夜都有动静”

    说到此处,地上蹲着的一个小贩忽的道“什么前几日,昨晚还围了缙云庵,我我那小舅子正在里头,因怕被人见着脸,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谁晓得硬生生给从揪了出来,原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巴着柱子不肯走,谁料想压根不是冲他去的,白白挨了一通教训,给拖得半边脸都肿了,也不知去庵庙后山做了什么,围着到今天都还满是人。”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远远指了指缙云庵的方向。

    此人不说话还罢,眼下手一指,头一仰,就被人将他的侧脸看了个正着。

    有那好事者又有人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道“我听得人说那些个军士不都是西北来的,也有南边来的新兵,手脚无力得很,连列队都不整不齐的,也不晓得是也不是。”

    那小贩却是几乎是立时就甩了头过去,大声反驳道“谁人在外头胡说,那些个兵士个个拳脚都凶恶得很,往你身上一带,一大片皮肉都能刮下来了,怎可能手脚无力我看乃是有人穿穿”

    前头说话那人这才将手拱了又拱,以做道歉,又道“看来是我听左了,还是兄台有见识,晓得那些个军将厉害”然而话锋一转,却是指着此人问道,“只是却不知兄台这右边脸是怎么了如何肿得这样厉害,莫不也是昨晚伤的罢”

    这话一出,个个跟着看了过去,果然见那地上蹲着的小贩右边脸颊高高肿起,除却脸面,便是耳朵上也尽是剐蹭痕迹,再仔细打量,露出来的手腕上也有许多擦伤,一时不约而同轰然大笑起来。

    众人在此处笑闹一场,却见那园子外头忽有一辆马车在驶了过来,不多时,自车上下来两个仆从,又有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形高大,相貌俊朗,显然是常年习武,行动间自有一种奇特的力道在里头,让人看着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十分赏心悦目。而女子头戴帷帽,一身素服,身形纤细,虽是看不到脸,可光是远远打量,也能叫人感觉得出其帷帽之下相貌必定出挑。

    两人下了马车,不用男子打头,那女子已是在前边领路,外头守卫的兵卒们见状半点不拦阻,甚至还各自行礼,任由他们进了门去。

    二人一进园子,那门很快就被人再度关上。

    远处看热闹的一干人等少不得议论一回,却有那真有见识的猜道“上回我远远见过一轮,那男的莫不是裴节度”

    此人一说,边上其余人也认了出来,纷纷应和。

    有人便叹道“可见做皇帝的,还是不能过于刻寡了你看先皇,若非是那般行事,又怎会有今日”

    另有人也道“却也不单如此,原还有个好儿子,另有一个虽然未必好,究竟也是个长成人了的,谁料想从来只说虎毒不食子,此刻来看,伴君如伴虎一句,还是形容得浅了。”

    又有人道“虽是如此,究竟还是保下了姓周的家业。”

    提到“姓周的家业”五个字,却是不少人别有想法,登时嘲讽之声四起。

    “此刻是姓周,谁又敢保将来还姓不姓周,当今才几岁连话都说不囫囵,郭枢密摄政同自家当政又有什么区别你难道没有听说书的讲过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依我看,将来迟早有改朝那一日”

    “郭将军毕竟膝下无人,他便是夺了位,将来也不是自己血脉继承大统,何苦要费那等气力”

    “眼下膝下没有,谁又敢说将来一般没有多的是七八十岁仍能有子女的,况且他下头不是有个小谢将军做义子嘛改了姓来,不就有后了”

    “又不是我们这些个没有家业的,只想有个人将来好祭祀烧纸,留个后,郭家那样大的身家,不是自己血脉如何能用叫那谢将军改了姓,还不如从兄弟房中抱养几个过来,从中选出材质最好的,将来过继,做那太子便是”

    国朝自来不禁人言,京中议论天家事情是毫无忌讳,此刻即便就在大街之上,众人也并不胆怯,说来道去,都觉得迟迟早早今朝摄政的郭保吉要登大宝。

    然而一来郭保吉眼下辅佐才六岁的新皇登基,所有行径都合礼合义,挑不出半点毛病;

    二来郭保吉多年驻守边关,后头又遭周弘殷陷害杀了妻、子家人,纵然在翔庆举兵,也只说“清君侧”,遇得京中起兵清缴,也不曾放弃拦阻西人,相反先皇的动作却十分不把百姓当人看了。

    多年忠君爱国之名,后头太子、皇子接连出事,天子重病,遽然薨逝后,郭保吉领大军入京稳定形势后,不仅不落井下石,还在牵头选出太子的嫡子出来继位,可谓拳拳臣子之心。

    如此行事,怨不得众人说起他,虽然诸多猜测,却无多少不满,甚至还有人盼道“郭枢密是个管事的,另有那裴节度,我那叔叔家在宣州,听闻前次郭枢密在宣州做过两年监司,治下甚是能干,其时裴节度在他手下任事,修了三县圩田,堤坝也造好了,到得今岁,那一片地方年年得田谷都比旁的县镇多上成,四下无不感念,只盼着他回去继续做监司呢。”

    有人便问道“那先头说江南西路造反,乃是遭了灾无粮谷果腹”

    “却是临县,后头人去,不按着原本规矩来,擅自学人改了堤坝圩田,却又偷工减料,还强自挖山,才有此难。”

    说完江南西路事,又有人猜道“既然方才那官人乃是裴节度,怕是那姑娘便是沈家女儿了吧”

    听得此话,泰半商贩俱是叹惋,却有一二没有反应过来的忙问道“什么沈家女儿哪一个沈家”

    便有人答他道“原来守翔庆的沈轻云沈官人,他那妻子乃是冯老相公的女儿,后头翔庆出事,为了救个狗官,给西人”

    问话的却是立时记起来了,不由得跟着叹一回,却是再道“早年听得说沈官人是良臣能将,我只以为良臣是实,虎将却未必,后头才晓得,这话须不是乱说的,只是这一片忠心,托得不合,却是可怜了那一个女儿”

    “可不是,当日听得那消息时,我只当做在听说书便是再厉害的编书人也不敢这样瞎说的,偏是人家就能假死领着几百精兵转去吐蕃借兵,又联黄头回纥三部出兵,竟是这般从后头打到前边来,若不是庆阳守官拦阻不报,临洮也沦入西人之手,先皇得知消息之后,还不敢信,只顾犹豫不决,怕是咱们连西人都城都能围下来,怎会叫他白费一场心力,最后还失了性命”

    一干人等围在此处说了片刻,至于有人来看品问价了,方才一哄而散,只是回来再看那园子门口,却是等到晚间也未再见得人有人出来,直到天色黑了,守卫们仍未散去,众人守着摊子到了半夜,见得行人渐疏,才各自散去,免不得嘟哝着猜一句“莫不是住在这园子里了”

    沈、裴二人自然不清楚外头那些个商贩对二人家事津津乐道。

    一进园子,见得近处无人,裴继安便道“已是起了那许多东西,也不差这一处了,我自叫人寻了送来便是,未必要自己来取,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人到了,当要好好歇息一阵才是,难道竟不累”

    沈念禾转头一笑,道“哪里就要那样小心了只是此处放了些家中私物,我只听爹爹说过,想来亲看一眼罢了。”

    自裴继安领兵入京,便同沈念禾分别许久,昨日方才见面,此时见得人面向自己笑,两颊虽还有些肉,只那脸却白生生的,同初雪一般,全无半点血色,哪里忍得住不心疼。

    然而他当着外人的面,一惯不愿意说体己话,此时也只好将情绪压下,道“你要寻什么,我自来盯着取回去便是,何苦自己跑过来。”

    沈念禾微微一笑,见左右兵士站得都不甚近,便伸出手去,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裴继安反手欲要去握她的手,只是将将就要碰到,忽然醒得起来此时乃是在外边,这才把手顿在半空当中,又走近两步,拿袖子挡着,慢慢握住沈念禾的手。

    两人并肩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园林一角。

    离京数年,这一处念园也修过两回,其中布局各有更改,然而那一株数百年的老榕树依旧立在角落当中,便是前头的石碑也无人去动。

    一旁早已排立着两列兵卒,沈念禾见状,也不耽搁,直接走到榕树之下,绕树行了几匝,寻到一处地方,又接过身边人递过的枯枝在地面画了一圈一丈长宽的地方,道“就在此处,挖罢。”

    又指着那榕树树根一处地方,道“此处劳烦要仔细些,不要伤了根。”

    得她这一句交代,兵士们动手时果然就轻手轻脚了不少。

    裴继安并不插话,等到诸人开始动作了,复才同沈念禾道“此处园子里自有歇息的厢房,不如进去坐着等罢”

    沈念禾却是摇了摇头,道“原是家中旧物,也不知成什么模样了,还是亲眼看看来得好。”

    裴继安见她这般说,便不再劝,索性另有着人搬了交椅出来,叫沈念禾在边上坐了。

    因知道眼前这一个此一二月间已是将冯家、沈家不知多少金银贮藏之处全数说出,由着郭保吉使人四处挖掘,作为朝廷库银以恢复百姓田亩生计,那许多东西都献了,她从未问过一句,此时却对这念园一处地方如此在意,显然今日要掘的东西非同一般。

    本以为要费许多功夫,然而不过挖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咦”的一声,却是一名兵卒的惊诧之声。

    沈念禾早交代过地上所埋之物是非铁非铜,乃是陶瓷之物,是以众人都是用的小心翼翼,此时挖到地方,忙换了木铲,很快将东西起了出来。

    清洗之后,只见一个大大的封口瓷瓶立在地上,纵然已经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瓶身依旧光洁,外头釉色配色简单,可一看就让人知道这不是寻常窑里能烧出来的。

    裴继安也不叫人当场拆开,而是整个送去了郭府,又同沈念禾一同跟了过去。

    两人到的时候,郭保吉已是提前得了信,早早腾出功夫来,见得沈、裴两个,脸上笑意甚浓,也不问他们来意,而是当先同裴继安道“上回我着人去问你那婶娘,她却只顾着打马虎眼,先说什么没有好日子,后又说什么新房未曾布置好,我同她说,让我安排人去办,房舍自有司楼监的人挑,日子由钦天监择选,偏那一处怎么都不肯答应,明明早在宣州时,我们两家就说好了由我为你二人主婚,怎么,拖到今日,却看不上我了”

    又看沈念禾,关切地道“怎么今日得见,不比从前气色,莫不是继安待你不好”

    另问道“我算算时日,年初已是出了孝,你爹若是泉下有知,也是决计不肯要你守够三年的”

    郭保吉对二人态度,正像真正长辈待晚辈,尤其对上沈念禾时,更是温言和气,甚至连三餐都问候到了,等最后得了裴继安承诺,将来成亲之日,必定由他来主婚,复才抚须大笑,问道“难得你二人一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寻我”

    沈念禾应声将自己请人去念园当中挖出瓷瓶的事情说了,又着人将瓶子小心抬了进来,道“我听爹爹说过,此物乃是祖上所传,虽不值什么,却很有些渊源,便来同郭叔叔说一回,想一同拆开一看,若非什么要紧物什,便想带回家中做个念想。”

    郭保吉却是听得面色微变。

    他先前对着沈念禾时,形容莫不温和亲切,此刻却变转了口气,十分不悦地道“而今朝中实在亏空,是以当日当日听你所说时,我才不能不要这样一笔钱财以做供养,可早已说明是借非献,将来自有归还的那一日,你如此行事,却叫我往后去得九泉,如何有颜面去见你爹”

    语毕,立时就将手一挥,不肯再让打开,要叫众人把瓷瓶抬回裴府。

    沈念禾却是连忙拦住,解释道“我非那个意思,确是不知其中究竟藏了什么,既是郭叔叔也说不过借用,将来自有归还那一日,眼下不过一齐拆看,又有什么不便宜的”

    口中说着,已是着人将那封口打开,又小心把其中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此时乃是正午,堂中十分明亮,阳光照得瓷瓶之中托出了一只黑色大鸟形状的物什,不多时,又有一个匣子。

    匣子不知什么木质,埋藏多年,依旧不蛀不腐,倒是外头的铜锁已经锈得发青发黑。

    自有从人得了令,将那匣子撬开,却见当中满满当当,全是紫色南珠,珠子大小一致,浑如婴儿拳头,封了多年,此时重见天日,居然流光溢彩,不知能值几何,而南珠之上,更有一方玉璧,光华内蕴,一看就价值甚高。

    见了这南珠、玉璧,再去看那黑色似鸟状的东西,便有人认了出来,道“怕是大雁罢”

    沈念禾却是道“这几样东西自充国库便罢,只是外头装的瓷瓶,我却想要留个念。”

    又笑着让人把瓷瓶翻转,对着瓶底的字迹道“听闻这是前朝沈家瓷窑里头烧制的,眼下怕是找不到多少存世了。”

    郭保吉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要将所有东西一并送回,一时笑道“都取了沈、冯两家不知多少东西,哪里还缺这一样两样的”

    然而两边推辞一番,见沈念禾执意只要那瓷瓶,他还是由着应了。

    等到二人走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却听得外头一人脚步声,不多时,那人敲门而入,急急道“义父,我听得说三哥同念禾来了府里”

    他口中说着,在房中左右环视,果然不见裴、沈二人,却是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看着郭保吉。

    郭保吉见他进门,半点也不意外,轻声问道“你同你三哥同在一朝,日日都能见面,此时匆匆而来,又是为了何事”

    谢处耘一时语塞。

    郭保吉站立起身,行到谢处耘面前,将他按到一旁的交椅之上,自己并不落座,而是站在他对面,道“沈念禾昨日回京,你夜晚还在宫中值戍,寻个理由便闹着要出来,被我让人拦了,今日又来此处寻她,是为着什么”

    谢处耘握拳不语。

    良久,郭保吉却道“她一个女子,尚且知道为朝献银,为国献策,你心中装的又是什么”

    又道“我已是同裴家那婶娘说定日子,过不得多久就把他二人婚事办了,届时一人是兄长,一人是嫂嫂,你自会晓得如何避嫌。”

    谢处耘沉默不语。

    郭保吉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一时叹道“朝中何等形势你难道不知过不得一二月,另又有变动,等到此处尘埃落定,天下未婚女子,难道不是任你挑选,又何必如此”

    谢处耘并不说话,只站起身来,道“将来事情自有将来去管,而今早入了京,我尚且年轻,义父却正当时年,我娘去世多年,您也当再娶新人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多留,径直走了,等到回得房中,将门一掩,也不去寻椅子,就此席地而坐,发怔半晌,再起身时,早已恢复往常模样。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