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奴婢怎么说您聪明呢,正是如此。”菱角拿起滚水,浇了遍茶叶,香气蒸腾起来。
“主子和皇上一样,是天下的主人,只觉得让百姓安居乐业是帝王应该做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在贵妃娘娘眼中,皇上了不得,何况贵妃娘娘宫女出身,练就了好口才,凡事谨慎有度,该说的,换成好听的说法讲给皇上;不该说的,连口都不会开。皇上同贵妃娘娘在一处,只觉得轻松,来未央宫的次数,渐渐就少了。”
岚意很佩服菱角,她伺候着不得宠的主子,不仅对得宠之人没有幽怨之气,还能置身事外地评价对方,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在宫里磋磨,到了外头,或许能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菱角姑姑该把这些话和母后说,母后改一改性子,就皆大欢喜了。”
菱角安然道“奴婢当然早就和主子说了,主子也不是没改过,但心气儿养了十余年,早就养成型了,再怎么装出来温婉小意,也不如贵妃娘娘来得自然,后来主子病了,身体一日一日地弱下去,奴婢就想,不如就随主子怎么高兴怎么来吧,谁知道老天爷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呢”
岚意听着这话,就觉得很感动,轻轻道“菱角姑姑和母后,真真亲姐妹似的,很让我羡慕。”
菱角看着岚意,用常年干活所以有些粗糙的手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弯着唇角说“奴婢知道王妃是聪明人,也知道您和殿下的感情好,所以才愿意把这些说给您听,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过日子的人,可不要把两个人之间的情分消磨在那些话语上,明明心都是好的,最后却碰不到一处,多亏呀。”
岚意颔首,很认真地想这些话。菱角说的道理,和岚意自己从父母身上学会的东西很不一样。冯璎不愿意去索取些什么,所以永远不会把心里话和夫君好好聊聊,偏偏裴归并不懂女人的心思,更不想猜,才造成遗憾。
而皇后相较于得不得夫君喜欢,更在乎自己是不是个贤后贤妻,她倒是有话就直说,可惜忽略了她与皇帝本该是相伴一生的人,作为帝王,本来就称孤道寡,寂寞的九重宫阙里,了解和支持,也是不可或缺的感情。
岚意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样说来,世道对女人实在不公平,好似一辈子幸不幸福,都因为自己做得好不好,倘若一个女子百般努力,她的夫君却什么也不做,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女子的错吗”
菱角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皱眉沉思了一阵子,才道“王妃说得也是,好比皇上吧,明知道主子都是好心,却不能体谅她言语上的不妥,也不是夫妻相处之道啊。”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您瞧瞧,奴婢一辈子没嫁过人,却在这里和您说这些主子之间的事,现在觉得这里面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实在不妥,奴婢该打。”
岚意很感激,“菱角姑姑别这么说,我还要多谢你用心指点我,其实我知道的,这不公平,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让我和长玦过得开怀。”
菱角笑眯眯的,“那奴婢方才的话,也算没有白说”
“当然没有。你多多说给我听才好,这些话,能让我在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想多些想远些,活得也能更明白些。”
岚意不矫情,人家好心好意地把自己人生中沉淀来的经验掏心窝子地告诉她,即使引起了一些旁的思索,也还是感念这份情意胜过其他的。
更何况,岚意知道自己的斤两,不公归不公,她不过比平常女子多读了几本书,多见了几个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去打破现状
而后菱角点到为止,也不再提皇后的事,讲起了他人的传闻,两人说得兴起,最后皇后都着人过来催茶了,菱角才和岚意一起,笑着把茶送到了皇后跟前,伺候着饮了些。
皇后歪在那,就问“你们倒是很投缘,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这么久,口也不干么”
菱角在她面前,与其说是奴婢,不如说是姐姐,早都没有那么明确的身份差距了,这会儿还是笑着,打趣说“奴婢和您儿媳妇好,您不会吃奴婢的醋吧”
“看看你这胆子,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在小辈面前,我的面子就不要了”自然皇后才不会真不高兴,反而乐呵呵地道,“你和岚意谈得来,这很好,万一以后我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地方,一定想法子给你求个恩典,让皇上把你放出宫去。这样你就能去恭王府,和长玦岚意他们在一起住,他们都是好孩子,会把你当长辈一样看。”
岚意有些紧张,觉得这话实在晦气且让人伤心,在天家这样凡事都要取吉祥彩头的地方,不该说出口,然而尚未劝阻,菱角已经习以为常地道“主子说这话,要把王妃吓着了,人家可不知道咱们主仆之间会说这样的玩笑。”
皇后念叨,“我是认真的,你侍奉我大半辈子,没安排好你的事,我就算闭眼了,都不安心。”然后她冲岚意笑,“孩子,这话你可别往外透露,生死之事是大忌,传到有心人耳朵里,还不知又怎么要编排我。”
岚意赶紧摇头,“我不会说的,可是母后,您讲这种话,长玦与我还有菱角姑姑,都会很难过的,还没到这个地步呢。”
皇后正要说什么,菱角言道“王妃您不知道,主子就是想着自己身体不好,怕有天忽然如何,让咱们太伤心,才总是这么说着,好叫咱们做个准备。主子以为说多了,奴婢就会坦然接受这些事,却也不想想,奴婢只想伺候主子一辈子,若是走在主子前头,才是奴婢的福气。不然去恭王府作威作福招小辈们嫌,又没人能撑腰了,奴婢得多委屈”
皇后给了她一下子,责备道“净胡说,你不是作威作福的人,这么多年恪守本分,跟在我身边受了不少委屈,岚意,你可别信她,以后定要对她好,她也会掏心掏肺为恭王府为你和长玦好的。”
岚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末了只是喃喃道“母后何至于总这么说儿臣瞧着您精神还很好。”
皇后只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由于今天为儿子百般操心,精神气儿短了截,喝过茶说过话,皇后便讲还要再休息下,这样才有力气支撑晚上的宴席,于是岚意和菱角退了出来,打发了人问皇子们眼下在做什么后,两人一同去了旁边的帐子,坐着谈天。
菱角在下首,倒过茶后,岚意就不让她再动,说天天伺候母后也辛苦,赶紧受用一会儿,让小宫女们做事就好,又道“刚才母后叫我别信你的话,我没应承,其实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和长玦,自然是会想方设法将你接出来奉养的,你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亲人。”
“奴婢知道那话不好应,您别放在心上,奴婢是习惯了主子会这么说,您往后听多了,也会觉得没什么。”菱角大大方方地笑,“奴婢也不敢当您和殿下的奉养,奴婢这一生都献给了主子,若真到了那一步,奴婢愿意去恭王府尽心伺候和主子至亲的人,瞧着你们越来越好,以后好带到地下去,告知主子知道。不过这都是后话,也许奴婢有福气,死在前头,就不必伤心了。”
这主仆二人,倒真是抱着不在乎的态度谈论生死之事,想来这么多年已经把这些想透了,所以无所畏惧。
岚意的年纪,尚且很难想透,心里堵着难受,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外面凝芙进来,说皇子们这会儿正和皇上一起骑马射箭,恭王殿下一直跟在皇上身边,有一两支箭没射中靶子,也没挨骂,皇上只讲了两句煜王殿下,说他骑射有些退步。
岚意放下心来,菱角也舒了口气,之后再聊起天来,不由地讲起了煜王。
“王妃的妹妹在煜王府很受喜欢呢,这次围猎,煜王殿下也带了她来,王妃见到了吗”
岚意点点头,“远远地见到了几眼,今天一直陪在母后这边,还来不及同她说上话。”
菱角道“煜王府里妻妾不合,已经不是秘密了,王妃与煜王妃一贯交好,可有些难做”
岚意老实地说“从情理上来说,我愿意站在煜王妃那头,可妙晴究竟是我妹妹,我也不可能做出对她不利的事让父亲伤心。”
菱角颔首,温和地道“奴婢希望您别搅到这些事情中去,您怎么做都会不对,白招人恨呢。”
岚意很赞同,“我也是这样想。虽然禾笙与我脾气相合,除了她,我再没有这么好的朋友,但帮她,就是去折我妹妹的宠爱,妙晴本来就素与我不合,晓得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厌我,骨肉至亲闹起来,伤及的还是家中长辈。”
菱角舒口气,夸道“真真是王妃聪明懂事,奴婢什么话都不用多说,您就明白该怎么说怎么做,和咱们殿下如出一辙,殿下能娶到您,真是老天爷赏的般配姻缘。”
按道理菱角是夫家的人,往往会帮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话,但她既贴心,又会讲话,句句都哄到岚意的心坎儿里,虽是宫女,却很让岚意想尊重靠近,这会儿红着脸笑眯了眼,言道“菱角姑姑,这话可别忘了帮我在长玦面前也说一说呀,好叫他珍惜我。别人怎么瞧你我不知道,可在我这儿,你就是母亲一样的人,所以我得和你撒撒娇。”
软软的小姑娘,纵然已经嫁做人妇,年纪摆在那,脸上犹有没有完全消散的稚气,又不矫情,很容易讨人喜欢,菱角大约把对卫长玦的疼爱渐渐地蔓延到了岚意身上,打心眼儿里当成自己人,才会在今天和她说那么多挺亲近的话,眼下听到她撒娇,更是忍不住捂了捂心口。
“王妃敢这样想,奴婢可不敢当,可是啊,奴婢又愿意您把奴婢当成那样亲近的人,听您这么说,这心里头,可暖和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岚意和菱角年龄有差距,但相谈甚欢,时辰也飞快地走着,等回过神,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燃起了篝火,帐子被打上形状不一的影子,一股又一股热气蒸腾起来,直逼周遭的人。
岚意和菱角一左一右扶着皇后过去,众人行礼后起身时,刚好蹿起来一束的火苗,上面还架着今天才狩来的猎物,散着阵阵浓郁的香气。
皇后入座后,岚意在一旁悄悄地问“母后会不会觉得太热,夏天的暑气还没散尽,身上烤着难受的话,就让人把桌椅往后移一点。”
皇后却摇头,“算了,不必多事,免得让皇上觉得本宫虚弱扫兴。”
岚意内心叹口气,把她面前的茶盏添满,便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不一会儿,皇上带着妃嫔和皇子们过来,一众人热热闹闹地入了席,瑛贵妃便道“皇后娘娘的身体可好些了臣妾心里一直记挂着,奈何前头皇上身边不能没人,就没能来给您请安。”
皇后淡淡道“在宫外,不拘着那些礼数,更何况伺候皇上才是要紧大事,你在皇上身上一贯用心,本宫即使身上不适,听到你陪在君侧,也可放心将养。”
瑛贵妃什么地方都不输皇后,唯独地位上短了一口气,只要皇后拿出大度宽容的正妻模样,她就无可奈何,好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扯着嗓子宣告开席,奏乐声起,众人都举起酒杯,以皇后为首,祝愿皇上万岁,祝愿大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接下来几个规规矩矩的奏乐舞蹈后,瑛贵妃笑着说“皇上,总是这么几支舞,臣妾都看腻味了,到得这围场里,很想看些新奇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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