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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沉吟片刻,卫湛刚要开口讲出前世的实情,山坡下突然传来村民焦急的喊声。

    河边出事了。

    “有人被水冲走了”

    暴雨涨水冲垮了桥梁,修缮桥梁的师傅日夜赶工,不慎落水,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下游。

    医者的仁心被唤醒,宁雪滢在听得“快去帮忙”的呼喊后,没有迟疑,起身跑向山坡,单薄的身姿在风中汇成一缕光。

    卫湛拿起药篓大步跟上。

    两人连同秋荷赶到河边时,被冲走的修桥师傅已被村民们合力捞了上来,口中灌入太多泥沙和浑水。

    村里的郎中奋力抢救着。

    宁雪滢和秋荷挤进人群,配合郎中打起下手。

    直到修桥师傅吐出一口水猛力咳嗽起来,众人才堪堪舒出口气。

    宁雪滢退出人群,望着破损的大桥,与赶来的里正打听后,得知此番又要耽搁一阵时日,至少也要半个月后才能修缮好。

    不少羁旅者停下脚步,相继借住进村子里。

    河对岸的另一座村落,有一户偏僻的农家小院,炊烟袅袅,飘散饭香。

    一名男子从火烧秸秆的烟气中醒来,呛得咳了几声。

    听见动静,烧火做饭的女子擦了擦手,掀开布帘子小跑进里间,“你醒了”

    左脸传来痛觉,男子抬手触碰了下,被女子扼住手腕。

    “别碰,我请了村里的郎中为你包扎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脸颊受伤,男子皱眉巡睃起室内,沙哑开口“是你救了我”

    “嗯。”女子展颜,眼角有些细纹,发黄的脸颊露出两个梨涡,“我去渡口买鱼,偶然发现你被水浪冲到岸边,便用驴车拉你回来了。”

    浓重的烟火气让男子意识到,自己置身在淳朴的陌生乡村。

    无疑是得救了。

    来不及发出劫后余生的感叹,有诸多画面浮现脑海,源源不断冲击着心闸。

    昏迷之时,他记起了前尘,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皇室储君,是把持朝政的太子,却被一个名叫青岑的刺客联合卫氏旧部刺杀,醒来后就身处在此情此景下。

    他拥有两世记忆,知今生被卫湛算计,大势已去。

    为何为何要醒在新帝登基的元年,而不是景安二十六年

    看着杂乱的掌心纹路,他愣愣地笑了,笑得一旁的女子毛骨悚然。

    “你没事吧”

    “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必定报答姑娘。”

    女子展颜,梨涡浅浅,“你叫什么名字”

    因脸上有伤,又陷入多日昏迷,沈懿行有些脱相,但不影响俊朗之貌,“我不记得了。”

    “伤了头啊。”

    “有可能吧。”

    女子想了想,“那我叫你奇遇吧,奇特的奇,遇见的遇,先跟我的姓,姓丁。”

    她名为春杏,却因男子没有问起

    ,没好意思主动说出口。

    “丁奇遇”沈懿行嘴角掀起自嘲。

    他原姓季,又在尹轩的误导下以为自己姓尹,如今才知自己是拥有皇家姓氏的太子爷,可无论季、尹、沈,都非无名之辈的子嗣,然而,兜转之间,际遇坎坷,沦为了要随他人姓氏才能逃过官府追查的重犯。

    沈懿行再度发出低笑,笑得肩膀颤动。

    不过好在这里偏僻,追兵一时半会儿还寻不到。

    卫湛,你让我陷入万劫不复,我就让你痛苦余生。既大势已去,无法东山再起,那我就用这条烂命与你一搏。

    敢问姑娘家中还有什么人▌”

    春杏端来水,“爹娘和哥嫂都在外头务工,家中就我一人。”

    那是再好不过了。看着粗瓷碗里的清水,沈懿行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张开嘴抿了一口润喉。

    另一边,皇城,户部尚书府。

    季氏在沉寂数月后,终于迎来一桩美事。

    曾经的皓鸿公主沈茹思,认祖归宗,更名季茹思。

    当日,不单公主府的旧部们全部到场庆贺,连新帝沈陌玉也摆驾亲临,令季氏受宠若惊。

    季朗坤和葛氏在热闹欢腾中对望,千言万语止于默契泪光中。

    他们丢失的“小喜鹊”归巢,不再有遗憾,至于那个贸然越狱差点让整个季氏再次受到牵连的混小子,就当从未养育过。

    抱住女儿的一刹,老两口泣不成声,为这将近二十年的错缘。

    入夜,繁星熠熠,宁雪滢回到婆婆家有些疲累,放下药篓倒头就睡,似没有精力再言其他。

    被关在门外的卫湛没有打扰,想等她醒来再谈前世之事,可到了深夜,宁雪滢发起热,昏睡不醒。

    秋荷试脉后,颇为担忧道“被劫持那几日,小姐本就受了惊吓,近来又与姑爷置气积郁,才会导致气火攻心发了热。姑爷别再给小姐添堵了。”

    卫湛承受下秋荷的埋怨,一瞬不瞬地盯着泛起病容的妻子。

    秋荷去煎药,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卫湛照顾在旁,拧干一条湿帕,轻轻搭在妻子的额头上。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眼底不再无波无澜,渲染开无尽的怜惜和自责。

    是他不够信任她,质疑了她,才会引出今生的种种。

    宁雪滢烧得浑身干热,没有溢出一点儿汗水,意识昏昏沉沉清醒不过来,恍惚间又回到了阴冷的东宫,她身穿一件杏色长裙,被金质链条缚住手脚,走起路来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梦境中,她被俞翠春带进一座水榭,来到二层大堂中。

    酒气弥漫,乱花飞絮,宾客们身穿闲居锦服,言笑晏晏地推杯换盏。

    一见她进来,立马传来起哄声。

    太子端坐上首,稍稍抬指,示意俞翠春将她带至跟前。

    在一道道玩味的视线下,她被拖拽在地。

    绝美狼狈的

    模样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宁嵩之女,果然美得名不虚传。

    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美人,殿下怎不独享”

    “是啊,宫中美人如云,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是万里挑一,难再寻得。”

    太子举杯,“一个不听话的贱婢罢了,孤怎不舍得今儿哪位卿家喝得酢酒最多,这贱婢就归谁。”

    闻言,那些嘴上客气的臣子纷纷拿起各自桌上的酒壶痛饮起来,如狼似虎,渴望至极。

    更有胆子大的,借着酒劲儿走到美人面前,掐开她的嘴猛灌。

    她呛得直咳,酒水湿染衣襟,看得宾客们兴致大起,更为卖力地饮酒,恨不得立即一亲芳泽。

    这时,东宫太监尖利的嗓音响在水榭内,声音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大堂,“次辅大人到。”

    随即,一道道隔扇被宫女相继拉开,一抹高峻身影不疾不徐地走进。

    除了太子,其余人立即起身寒暄。

    “卫相来了。”

    “久不见卫相,幸会幸会。”

    她寻声望去,那人身穿绛紫宽袍,腰束玉石革带,眉眼疏懒薄冷,就那么越过她,没有施以一眼。

    “臣卫湛参见十四殿下。”

    听得卫湛对太子的称呼,大部分宾客感到诧异,但熟悉卫湛的,都知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皮笑肉不笑,明面不失礼节,“卫相赏脸,蓬荜生辉,来人,看座。”

    卫湛坐在最靠近太子主位的长几前,这才注意到半倒在大堂中的女子。

    太子执金盏,看向她,“木头吗还不给卫相斟酒。”

    牢记太子的警告,她爬起来,践踏着自己的尊严,缓缓来到卫湛身边,跪坐在旁,执起夜光酒壶,斟了半杯酒,气弱嗫嚅道“卫相请用。”

    距离初见,半月有余,想来已被这位贵客淡忘了。

    卫湛瞥一眼,冷沉沉的没有温度,向身后的凭几靠去,没有接过荡出层层波痕的酒觞。

    见状,太子冷声呵道“不会服侍人就退下”

    有时候,怜香惜玉是要靠外力助攻的,太子急于求成,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即便此女在东宫中无名无分,但也曾是自己想要捧在心尖的人。

    用她诱敌深入,多少是不甘的。

    既决定利用,就不会失手。

    她忍着苦涩,将酒觞送到卫湛唇边,轻轻抵住,眼中是卑微到尘埃的乞求,乞求男人能够赏脸喝下这杯酒。

    唇边传来酒水的灼感,卫湛垂眸凝睇,慢条斯理地接过酒觞,抿了一口。

    太子大悦,“美人就该配英雄,诸位卿家看看,这两位的容颜有多般配,就无需孤来评价了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孤觉得,就算卫相今日不饮完壶中酒,也该抱得美人归。”

    合计大家伙都是配菜,迟到的次辅才是主菜。众人点头应和,带着看好戏的心思。美人虽美,却沾了权势的谋算,或许难以下咽,还要看卫相的胃口够不够大

    。

    女子跪坐低头,怯懦的像个没有主心骨的软柿子,除了漂亮的皮囊,再无可取之处。

    可卫湛在面对众人的调笑时,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越是从容有度,越让她手足无措。

    梦境画面一转,东宫囚室,暗无天日,她跪地抓住男人冷白的手指,恳求他的收留。

    “带我离开这里吧,求您了。”

    卫湛看着她脸上的惊惧,慢慢抬起她的下巴,“为何”

    “我不想被太子控制。”她轻含他的指尖,将尊卑丢了一地。

    梦境再度流转,缥缈绡幌轻扬,她在男子的注视下,挑开衣裙。

    素齿微张,无助地哭求着。

    卫湛捏了捏她汗湿的小脸,“怎么,不愿意了”

    她轻合素齿,渐渐咬紧,搂住男子的肩。

    床帐有规矩地拂动,半宿未停。

    事毕,卫湛去沐浴,她虚弱坐起身,拉着锦被罩住自己,左右打量起来,将伯府的一草一木都记在了暗中寄给太子的信里。

    之后,还包括与卫湛的一点一滴,以及卫湛逐渐向她透露出的日程计划。

    可后来,她不愿透露了,与太子秘密往来的书信也越来越少,打起了哑谜。

    画面再转,卫湛奉旨南巡,她被太子“请”去东宫,眼看着母亲田氏被悬在油锅之上。

    她惊恐大叫,跪在太子脚边不停哀求。

    太子丢下一摞没有字迹的素笺,逼她写下一封封亲笔信。

    一封封具有误导性的信函。

    最后一封亲笔信的末尾,她麻木写到妾助殿下除掉卫湛之日,望殿下信守诺言,封妾为良娣,伴殿下左右,朝朝夕夕,妾之夙愿足矣。

    亲笔信被宫人一把夺走,呈给了太子。

    她颓然倒地,痛哭不已。

    “卫湛,求你不要赴约。”

    一句话激怒了刚刚展颜的太子。

    “来人,将她同田氏分开关押在宫外,别让都察院的人知晓,以免抓孤的把柄。”

    梦境的最后,她见到了消失许久的秋荷。

    秋荷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囚房内,用医术弄醒了沉睡的她。

    “小姐醒醒,小姐别再睡了,快逃”

    回眸的一瞬,秋荷倒在血泊中,连同一众中毒的东宫侍从永远闭上了眼。

    她折返回来,抱住秋荷崩溃大哭,逃出去后,按着信上的地点狂奔,在看见河畔跪地的男人时,感受到肝肠寸断的痛意。

    一支冷箭射来时,她看向跨坐高头大马的俞翠春。

    耳畔是萧萧风中俞翠春对太子的劝告“陛下昏迷前,特下达密旨,命老奴消除一切会影响殿下判断的绊脚石,宁氏女就是其中之一,留不得”

    冷箭穿透身体,她疼得嘤咛出声,也终于得以解脱。

    卫湛,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两行泪溢出眼尾

    ,滴落在枕头上,高烧不退的宁雪滢哭泣着醒来,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额头,语气满含关切“怎么哭了”

    “卫湛,卫湛,卫湛”

    宁雪滢说着胡话,含糊不清。

    卫湛倾身替她擦拭眼泪,却是怎么也擦不净。

    意识渐渐回笼,宁雪滢愣愣看着出现在视野里的男人,失声道“卫湛,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你了”

    卫湛愣住,好半晌才缓过来,紧紧扣住她干热的小手。

    “嗯,记起来也好。”他轻声安抚着,不想她自责。

    宁雪滢哭了很久,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卫湛将人抱起,搂在怀里,一下下拍拂她的背。

    哭吧,哭个痛快,之后就不要再自责了。

    宁雪滢终于懂得卫湛的用心良苦,他不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怕她因自责而痛苦余生。

    “抱歉,我一直在戳你的痛楚,是我不懂事,是我自私。”

    将她向上颠了颠,卫湛窝进她的颈窝,“滢儿没有错,换谁也不想被骗,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

    他语气温柔,单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下下轻抚,极尽耐心,直到感觉怀里的人儿再次睡去,才又将人放平在床上,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答应为夫,别自责好吗”

    你的自责,对我而言,是第十把穿膛的利刃。

    卫湛说在心里,心口异样。

    眸光一会儿幽冷一会儿阴鸷,最终化为水质的澄清。他附身以额抵额,感受着女子的体温,感受着她滚烫的灵魂在一点点消除躁动。

    晨光熹微,映亮浮翠流丹的村落,四月的天气宜人,春意盎然。

    宁雪滢是在一片暖融日光中苏醒的,仿若婴儿从母亲的怀里醒来,没有惊恐,安心舒适。

    “哼唧”一声,她揉揉眼皮,仰头之际是卫湛优越流畅的下颌缘。

    卫湛正抱着她坐在小院雨棚的摇椅上。

    她的身上包裹着斗篷,斗篷外是男人有力的手臂。

    “卫湛。”

    “我在。”卫湛低眸,对上她红肿的眼,失笑道,“哭成兔子了。”

    随即打开从马车里取出的冰鉴,将一块冰块包裹在脸帕里,“闭眼。”

    宁雪滢下意识闭眼,垂在两侧的手臂慢慢上抬,小心翼翼地环住男人的脖颈,感受冰块敷眼的清凉感。

    “卫湛,你错了。”

    “嗯”

    发出疑惑时,男人的心狠狠狂跳了下,很怕她再次提出和离。

    那样的话,他确保不了自己是否会失控。

    宁雪滢歪头靠在他心口,仔细聆听着他狂乱不止的心跳。

    他错了,在得知真相后,她的确自责,但她不想因为自责离开他,而是想要用余生缝补前世的遗憾缺口。

    她性子开朗,不会在历经暴风雨后就萎靡不振,反而会勃

    发葳蕤,直面困难。

    夫君10,让我弥补你好吗”

    一声夫君,让卫湛彻底舒缓了下来。他的小妻子,比他想象的坚韧得多。

    加紧手臂环住她,他看向湛蓝的天空,目光悠然,“不用弥补,不是滢儿的错。往后,咱们把日子过好就成了。”

    宁雪滢闭上眼,“好。”

    碧空万里,风柔情长,他们静静依偎在鸟哢虫鸣的喧阗小院。

    日光皎皎,云卷云舒,宁雪滢听着男人渐渐平缓的心跳,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夫君。”

    “嗯”

    “在船上时,我骗了你。”她抬起脑袋,用下巴抵在他胸膛,“我早就心悦于你,在很早很早之前。”

    这无疑是千帆过尽后最动人的情话,卫湛捏捏她的耳垂,心起涟漪,“有多早”

    为了不让旁人听见这个秘密,拿来说笑,宁雪滢勾住卫湛的后颈,借力向上挪动身体,快要给男人拱出燥火,而她还是懵懵懂懂,只顾着表达自己的情感。

    靠近他耳畔,她认真回道“早在前世。”

    卫湛微微眸动,锢在她腰上的手用了点儿力道,“今生呢”

    宁雪滢想了想,也不刻意讨好,如实道“不知不觉中,夫君信吗”

    “信。”卫湛将人抱紧,更为贴合地相拥在一起,“夫人的话,为夫都信。”

    宁雪滢含泪笑了,咬着他的衣襟问“真的”

    “你不信为夫”

    “我信。”

    不远处,暗暗张望的人们捂嘴偷笑,这对小夫妻就是腻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