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你这是作甚”
喻悦兰惊呼着从座上站起,听命前来的杂役见状不敢轻易上前去。崔寓转头便将帖子丢开,怒不可竭道“作甚我倒要问问你们要做甚你自己瞧瞧人家在上头写了什么”
喻悦兰闻言拾起面前草帖,却在翻开后又丢下,“看看看,我也看不懂啊。”
祸事乱起。
向荣厅下看热闹的,听风语的,捏把汗的,全都混作一团。
张氏得意半生,从前走得皆是坦途。如今猛地碰上这种事,慌得直打颤。这时间,崔植筠从四起的纷扰中起身,来到喻悦兰身边平静翻开草帖。
但闻帖中,大抵如是
“尊敬的平康伯,喻淑人,崔郎君,以及很多很多人好。我是淮南节度使家的大娘,太史筝。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给我派了两个媒人来说我与郎君的婚事。我非常高兴,只是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张氏媒人她把我认成女使就算了,还对我极其不尊重。是人都有被好好对待的权利,无论我是女使还是太史氏,都不该被这样对待。张氏这么做实在有损两家颜面望诸位知晓。以及这里是,我为了凑字默写的诗莫怪莫怪至于亲事最终答案,就留待钱媒人回去揭晓喽”
待到将帖读罢。笔笔强劲的字落入眼中,句句犀利的话默于脑海,崔植筠竟出奇一笑。
这太史筝,
还真是个大胆且有趣的人。
喻悦兰望着崔植筠的神情不明所以,伸手扒拉起儿子来,“读个帖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崔植筠牢牢将帖子握在掌中,“母亲,父亲的做法无甚不妥。这张氏媒人出言无状,表里不一。实不堪重用,叫账房将她今日劳苦的银子结了,往后就莫要再用。”
喻悦兰不信丈夫,信儿子。
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瞧着太史家是在帖子里写了些讲究的话。
她没再揣摩,立刻变脸命人将张氏撵了出去,“这主君和郎君都发话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唉。”杂役这才敢上了前。
只是,那张氏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连连喊冤道“主君郎君,何出此言啊妾身可全是按着主家的吩咐办事你们怎么能这般对待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谁料,就在杂役准备将人请出屋前,张氏竟又挣脱束缚,扒上了褚芳华,“二奶奶,二奶奶。这差事是您叫我来的,您说句话啊那太史家的帖,不还是您叫我特意搁在这些四五品官家娘子里面的吗”
褚芳华一听这话,当即甩开张氏,“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你个死婆子。我叫你来,不过是担忧我家子侄的婚事,全然出于好心。就因为你这婆子吹得厉害,我才受了你的蒙骗。谁成想,现在我没怪你丢人现眼,你竟诬告起我来了再者说,就算是我叫你搁个太史家的帖子,那都是为了二郎好,你少在这儿狗急跳墙。”
“去去去,快把她弄出去。”
褚芳华是有些心虚的,她那二媳妇瞧得清楚。可厅下的其他人,不知是看不出,还是懒得计较。无一人理会。只眼瞧着杂役将那咋呼的张氏带了出去。
可人是请走了,
这婚事该如何是好
喻悦兰心有不悦,便拍案骂道“什么东西,当我们是什么门户这般戏弄二房的,这就是你找的好媒人你还真是没安好心,盼不了我一点好”
褚芳华气不过出言回怼,“唉我说大嫂嫂,您可别冤枉好人”
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白日里,在御前听御史台的家伙们吵。回到家,还要听内院的妇道人们闹。崔寓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够了,吵吵吵,闹闹闹。这家还有宁日吗”
主君发了怒,吵闹的氛围被瞬间压了下去。
可仅一瞬,她那“爱妻”便又伏在案前抱屈道“哎呦,我的老天爷,还有没有天理喽本以为我家二郎终于能说上门亲事,没成想竟是如此一番戏耍。真是委屈我儿生在这样的人家。”
“喻悦兰,你”崔寓被喻悦兰气得两眼发黑。
崔植筠却无动于衷站在一边,可他并非冷漠,只道是见怪不怪了。
但再如何说这都是自己的爹娘,崔植筠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劝上一二,“父亲息怒,母亲只是为儿子心急,一时才说了重话。还望父亲宽恕。母亲莫哭,都怪儿子愚钝。让母亲担忧。只是,今日母亲不是派了两个媒人出去缘何如今却只见了这一人”
喻悦兰一听儿子这么说,立刻收起她那副哭相,“是啊,钱氏呢傅其乐,你可有见着”
傅嬷嬷摇摇头。喻悦兰更是奇怪,“这就怪了,成与不成。她也该回来报报信。”
哪知,话音刚落,门外匆匆跑来一位女使,通禀说是媒人来了。
众人惊讶不已,崔植筠望向门外。
“叫她进来。”喻悦兰发了话,女使回头领了人进来。
钱氏一路快走来到厅前,却被崔家这阵势吓着。可她根本没时间多想,气喘吁吁地上了前。
喻悦兰瞧见她,不禁燃起一丝希望,“钱氏,这么久你去哪了今日这事到底怎么说”
“大娘子大娘子”
钱氏来得太急,站在喻悦兰面前直喘。喻悦兰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众人便一起巴巴等了半天,哪知道钱氏竟只憋出一句“大娘子,能不能先给妾身杯茶喝”
“给给给,傅其乐快给她。”喻悦兰急不可耐,傅嬷嬷赶忙到旁边倒了杯茶给钱氏递去。
钱氏接过茶不分冷热,一饮而下。
如此,是茶也喝了,气也顺了。
总算能说了吧
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就连崔寓也侧了目。
只瞧,钱氏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搁下茶盏,又从袖中掏出那份如假包换的草帖搁在案上高声道“恭喜主君,恭喜大娘子。咱们郎君跟筝小娘子的婚事啊太史家应了”
“应,应了”喻悦兰这儿会倒傻了眼。
她不敢置信地拿起草帖,只见上头用清秀字体,明明白白写着“祖籍并州平晋县,现居汴京内城东怀庆坊。曾祖太史群羊,务农。祖太史木牛,虎捷军第六指挥使。父太史正疆,淮南节度使。太史家大娘太史筝,生辰八月二十七。母徐玲已故。京郊良田一百八十顷,汴京城南保和坊铺面十五间。九月十一日草帖。”
“太史家真的应了。”喻悦兰怔怔搁下草帖,“当家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件自崔植筠十六那年起烦扰她的心事,不成想竟在一夕之间解决。她似觉心中空落落,可更多的却还是如梦幻泡影,全然忘了要怎么高兴。在场的人也随之陷入沉默。
崔植筠脸上更是写满茫然。
唯钱氏环顾而望,她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可现下这氛围总得有人开口,她便拱手一拜于众人面前大声言说“崔郎君好事将近。如此,主君与大娘子心事可了。诸位啊,就沾沾喜气,多多恭贺吧”
钱氏的话打破沉默,恭贺声声满堂四起。
崔植筠却在此间垂眸望向手中未曾丢下的帖子,恍惚道
我,我有媳妇了
而后,众人分别在戌时初,这时的天色已暗。
戏看完了。褚芳华与邹霜桐这对婆媳,依旧最早离开。抬眼间二人穿过游廊,走上了通往二房的必经之路。可这一路跟在褚芳华后头的邹霜桐,总感觉是憋着什么话想说。
褚芳华见状瞥了眼身后,“蠢货。别憋着了,想说什么快说。再不说,你就快撵上我脚后跟了。”
邹霜桐闻言停了步子,不再跟着婆母向前。
褚芳华也纳闷,“停下作甚你今晚不用伺候你大嫂用膳了快走。”
伺候大嫂
还真当我是你们正房的佣人
邹霜桐被彻底激怒,以至于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全是未经思量的气话。
“我道昨日媳妇好说歹说,婆母都不愿将我娘家妹妹的帖子给塞进去呢原是婆母打着自己的算盘。如今瞧着,两家的喜事撮合成了,就算不是那张氏所为,您那嘴也快咧到天上去了,当真难得啊到底不知是谁给了婆母多少好处,竟让您这样卖力。连自家人都不肯帮。”
“自家人谁是自家人你我呸。就好像喻悦兰不选她们,就会选你们一样。”
褚芳华大骂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她是真没想到,邹霜桐还做着帮她妹妹攀高枝的美梦。
“邹霜桐,你私自贿赂媒人婆子,将你家那不入流的帖子放进来丢人,我都没来得及跟你算账。你倒诋毁起我来了我平日是不是对你太好了都叫你忘了你自己那庶出的身份了小门小户的不知体统。你快给我滚去你的兰春苑,少在我跟前碍眼。”
褚芳华如此气急败坏,邹霜桐的话应是正戳到了点上。
曾为一丘之貉的两个人,就这么在利益冲突前分道扬镳。邹霜桐负气转身,褚芳华拂袖离去。想必这段时间,邹霜桐都不会想再去巴结正房一家了。
不过如此也好,至少在筝嫁来之前,这伯爵府中也能平静一段时光了。
可褚芳华刚行出两步,便猛然停住。
她站在盏盏明灯点缀的长廊下,同身边女使开口吩咐“真是被她气昏了头,差点耽误了正事。引香,今日太晚。待到明日你传信进宫,禀告太后与褚昭媛,就说她们交代的事办成了。请二位贵人放心,再替我问二位贵人安。”
“是。”名叫引香的女使躬身应了褚芳华的话。
二人这才动身消失在了长廊外。然伯爵府的夜也因她们的离开,重新归于平静。
彼时,远在几里外那太史宅的后厨内。
太史筝正端着老爹做的滚蛋汤呼呼吹散碗中热气,却被猛然飞来的一颗土豆击中,不免抱怨起来,“哎呀,爹你干嘛汤要撒出去了。”
“臭丫头,这都第五碗了。你这样的饭量,嫁到崔家是要吓死人的。”太史正疆站在灶前调侃。
太史筝护着汤碗回嘴道“吓什么人那样的人家,还能被几碗饭吓到那也太不禁吓了。”
“你这丫头。”太史正疆着实被她那无赖样气笑。
不过如此他便也放心,至少筝不是那吃亏的主。随手丢去洗好的饭勺,来到闺女身边坐下,太史正疆不由得长舒了口气,“行,要嫁便嫁吧。等你嫁了,我和你娘的心事就了了。到时候,爹啊,就”
“打住,爹可别煽情。”
太史筝私以为老爹这会儿该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心酸过往。
谁成想,太史正疆将却道“煽什么情爹听说会仙楼请了位江南的做菜师傅,准备花钱去好好进修一下。如果某些孝顺的儿女,愿意资助爹去江南小住一下,感受感受那里的氛围就更好了。”
得,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太史筝就知老爹开口,定没那么简单。
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回答道“爹,你放心。苟富贵,勿相忘。有我的一口肉,就有您的一口汤。江南路那么远咱可能去不了,但河南路近啊。咱们去河南路,爹你说,中不中”
“不中。”太史正疆面对筝的玩笑话,故作恼怒。
可父女二人却在相视一眼后,谁也绷不住地大笑起来,“你啊你,就糊弄爹吧。瞧瞧以后崔家那小子管不管得住你。”
“爹都管不住的人,谁还能管得住”太史筝笑着捧起了汤碗。
玩笑过后,太史正疆望向被浮云遮蔽的月光,下意识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筝,爹认真问你。你这时候答应崔家的婚事,是不是因为中宫遴选你怕那位会执意要你入宫若真是为此草率成亲,爹恐你会后悔。”
太史筝明白他的顾虑,也知晓他的忧愁。
只是当那碗热汤下了腹,她却为太史正疆将这些话问出口,而如释重负,“爹,若说半分不由此因,那是作假。可若非对崔家这门亲事感兴趣,我也必不会为此而委屈自己。只能说,是天意安排。崔二郎的出现恰巧合适,他的一切我也觉有趣。”
太史筝的话,不为宽慰任何人。太史正疆全都知道。
他便不再言语。
后来,晚风穿堂,秋日渐凉。筝在沉默中搁下汤碗,与老爹一同望向看不透的月光,她说“所以,爹说明日,我要不要去见见那崔二郎”
太史正疆答曰“乌云遮月,汴京明日有雨。闺女出门勿忘带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