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突然了。
徐成斌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过了片刻才扭动像是被锈住的脖子,转过头去,看向夏芒。
徐成斌“什么”
夏芒没有跟他说第二遍,只是用一种像在说某种常识一样的态度看着他,在观察他。
夏芒径直地望住他,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静谧湖泊中的宝石,幽静宁远,透着来自灵魂的冷淡疏默,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映衬他这张稚嫩雪白、男女莫辨的脸颊,显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丽。
以前半只脚踩进灰色地带,见过不少可怕人物,差点做了小混混的徐成斌竟然被看得很不自在,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别过脸,总觉得脸有点红。
耳畔又落下一声来自夏芒的轻哼。
并不轻蔑,但有些自嘲,也有一点点随意,感觉就好像在说原来也没什么好怕的嘛。
夏芒越过他,先走了,发现他没跟上来,再停下来等他,回头看他。
徐成斌连忙跟上去。
“你说的双性人是两种性别的意思吗”
“嗯。”
所以夏芒不喜欢被男生碰。
徐成斌想。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告诉我啊”
“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我打算以双性人的身份生活,谁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芒冷冰冰地说,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让徐成斌有种快被甩开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次见到夏芒,夏芒变得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印象里的夏芒一直是在学校时那个沉默寡言的乖乖牌,微微佝偻脊背,试图蜷缩起自己的存在,畏惧着别人的目光,害怕被人注视,也害怕注视别人,似乎希望自己不存在在这世界上。
而现在的夏芒则完全不同了。
他还记得夏芒来找自己的时候,只背了一个书包,坐在公交车站,岿然不动,既不哭,也不笑,很奇怪,像是进入了一个混沌不清的模糊状态,让人看不清。
这几天来,夏芒就如同被安装了固有程序的机器人,日常生活并无任何影响,可也只是这样了,灵魂似乎被剥走了。
职工宿舍里。
关了灯。
徐成斌忽然问“那你明天是要走了吗”
夏芒“嗯。”
沉默半分钟。
徐成斌“夏芒,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夏芒“卫峻风是个很厉害的人,要是躲在别的地方,他一定会找到我。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的。你是个好人。我想,你应该会收留我几天的。”
不,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徐成斌的时候就总感觉他们是同类人。
被社会所遗弃的孩子。
给予彼此帮助就像是在帮助自己,不需要理由。
徐成斌“那等你回去以后你打算
做什么现在你奶奶去世了,你又不肯见卫峻风,你要去找你的父母吗你还有父母,起码名义上是的。”
夏芒“去上学啊。”
徐成斌“啊”
夏芒“那不然呢他们签个字就好了。学费学校有减免,生活费我能自己打工赚。”他双手紧攥成拳,“我要上学。”
像是在对徐成斌说,又像是只是在对他自己说“我打算做一个医生,我要弄清自己究竟是什么。”
徐成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他想,是的,他从没有小看过夏芒,他一直知道夏芒有着和娇小纤细的身体不相匹配的坚强和倔强,可是或许真实的分量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徐成斌“祝你成功。”
夏芒“谢谢。也祝你能够通过试训。”
翌日一早,他起床的时候,夏芒已经把床铺收拾好了。
人还没走,但徐成斌已经开始觉得心里空落落了,他看着夏芒在出租房简陋的小厨房里帮他收拾碗筷,东西摆放得像是橱窗里的一样整齐漂亮。
他问“其实你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也可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在我这里,也很安全,虽然我没卫峻风那么有钱。但是我跟你一样,都是底层人,我不用伪装,本身也不比你高贵。你跟我住的话,就不会感觉到任何的压力了吧。”想了想,又补上了第三句,“虽然我没什么钱,但是供你读书肯定还是可以的。”
夏芒把水龙头拧紧,水槽里面和四周溅沾的水花也擦得干干净净,再把抹布挂在水龙头上晾晒,一切都弄得有条不紊了,才转过身来,脱下围裙,搭在墙上的挂钩上,说“不用,我自己也攒了一些钱,不用别人养我。我查过了,等上大学以后还可以申请助学金,我完全可以自食其力。所以,不用为我担心。”他微微一笑,“谢谢你收留我几天,我也不会忘记这份人情,以后等我做了医生,一定报答你。”
“其实也不用,你这几天在我这还帮我打扫了卫生,帮了我很大的忙,钱也还我了,你当是已经两清了也行。”徐成斌改了口,“不用有心里负担,什么时候想再来找我都可以,不用有负担。”
夏芒出门前,他说“那我送送你吧。”
从楼下送到公交车站,从公交车站送到汽车站。
看夏芒所搭乘的大巴开走,还是不放心,买了只相差二十分钟的另一班车,在路上打电话给老板临时请了一天假。
其实他知道999不会出任何意外,但他就是不放心。
夏芒回到村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郁老师。
路上碰到村民,一见他就说“卫家那个少爷到处找你,你这几天去哪了啊”
夏芒也不回答,而不是跟平时那样,对谁都给笑脸,异常的冷淡。
郁老师看见他回来,也有点没好气“还知道回来啊,再躲就没学上了。”
夏芒不吭声,闭上嘴,低头看脚尖,像是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这让郁老师想起在卫峻风把夏芒带到他们家来以前他对村子里这个小孩的印象,很多人说夏芒这孩子身上脏,不可以让他接近,这个脏不止是肮脏的脏,还有些神神叨叨的意味。那时候他见到的夏芒,总是脏兮兮的,蓬头垢面,阴沉沉,不爱笑,跟他说话也不搭理你,给他吃的也不要,抱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掉了一颗眼珠子的破布娃娃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对谁的眼神都充满排斥,跟个小刺猬似的,还是野生的那种,见人就躲,谁摸扎谁。
郁老师“卫峻风跟你吵架了他欺负你了”
夏芒摇头。
郁老师“他今天回去了。”
夏芒点了下头“嗯。”
看夏芒这样不配合的样子,郁老师就觉得头疼。果然,以他当老师的经验来看,像夏芒这种看上去乖但是其实挺有主意的孩子要是出事了才是最可怕的。
夏芒不是因为无知而闹事,相反,就是因为他有想法,当他决定好了,别人都无法改变,所以他不接受劝说。
郁老师再尝试一次“要是卫峻风欺负你了,你尽管跟爷爷说,你知道我是帮理不帮亲的。爷爷给你撑腰。”
夏芒坐直了身子,把双手都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说“卫峻风怎么可能欺负我呢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能见他。爷爷。我喜欢他。”
他想说对不起,哽住在喉头。
对不起为什么要因为喜欢卫峻风就说对不起他只是自己单方面地喜欢卫峻风也不行吗
郁老师有些意外,意外的不是夏芒喜欢卫峻风这件事,而是夏芒居然大大方方地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事。
夏芒微微低下头,窗户照进来一束过于强烈的光束,把每一粒细小飞舞的浮尘都照得无比清晰,他连眨眼的动作都是那么凝重与认真,长睫的影子莫名地孤独落寞。夏芒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跟卫峻风在一起的。”
郁老师长长叹气。
他的双手十指紧紧地绞在一块儿,越绞越紧。
他面无表情,像个空壳,静静地说着“我喜欢卫峻风,很喜欢很喜欢。
“在遇见他之前,世界上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我怎么能不喜欢他呢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说不定我可以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就这样享受着卫家对我的好,过上我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但是,果然还是不行。
“我就是一个怪物,爷爷,我已经无法改变这个认知了,没有谁比我自己打从心底地厌恶我。”
郁老师打断他的话“你讨厌自己干什么”
夏芒抬眸“我是双性人。他们没告诉你吗我以为他们已经告诉你了。爷爷,我天生就是个双性人。”
郁老师错愕。
夏芒笑了起来,笑得很悲伤“他们没有告诉你啊,所以,他们也觉得这是个应该隐瞒的秘密。”
其实打从一打开时他就不可能真的融入卫家,他心知肚明,但他太缺爱了,哪怕是只能得到一时半刻不切实的爱也好,他想体验一下幸福的家是怎样的。
问题太多了。
卫家要是真的要认他做干儿子了,他那双糟糕的父母会不会上门攀亲带故他难道真的能撇干净
和卫峻风读一个学校,都是他不认识的人,省城的口音他都听不懂,他一个异类在那里,卫峻风能照顾他多久
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花卫家的钱吗他也做不到。卫家养孩子不是只给口饭,钱给的越多,他压力越大,那是不属于他的钱,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偷骗子,在得到自己不属于的钱,其实他根本不敢花,每天都要数两遍,怕弄丢了。
走掉时全都还回去他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了。
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卫峻风。
他怎么遏制自己越来越喜欢卫峻风呢
“爷爷,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人,我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人生。”
像是把冰冷雪砂咽进喉咙,在锐利地割破他的灵魂。
卫峻风是被爱着出生的,在爱里长大的,理应得到所有世界上所有的爱。
他自己呢他没关系。
反正本来应该没有人爱他,就算再失去卫峻风对他的爱,重新变成无人所爱的存在也无所谓,他能活下去。
“我不可以成为他的阻碍。”
不是“不想”,不是“不敢”,是“不可以”。
夏芒闭上双眼,想到自己在书房门口听见卫峻风说的话“我不管他是什么性别,要是他要做个女孩子,那我就跟他在国内结婚,要是他要做个男孩子,那我就跟他去国外领证。”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好的人呢
他们甚至都没有在一起啊。
卫峻风甚至想要负责他的一辈子,甚至为了他跟父母吵架。
卫峻风根本不介意他是不是一个怪物,他却不能让自己给卫峻风带去一星半点的不幸。
假如得到卫峻风的爱,会让卫峻风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那他宁肯不得到。
即使那是他一直最想要得到的。
他压下泪意。
不能哭了,夏芒。他对自己说,只有卫峻风那样善良的人见了你的眼泪会心软,你最知道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他们看见你软弱,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你,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因为你不可以去找卫峻风救你了,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救自己。
夏芒祈求说“爷爷,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他向前微微倾身,落在他脸颊上的光,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要自愿献祭自己的所有。
郁老师无奈地问“什么事”
夏芒“不管卫峻风怎么找我,请您都不要告诉他我在哪,我得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才行。是不是这样他就会去好好游泳,好好上学了。你是卫峻风的外公,你一定也希望他好的。”
郁老师被他那双可怜的眼睛看着,感觉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好几根,他说“我是不赞同你们早恋,你们都还太小了,哪里懂什么是责任但是,我也不赞同用一走了之的方法,这也是一种不负责。夏芒,要跟卫峻风绝交的话,你当面跟他说,你自己想出能够说服他的理由。”
夏芒没有惊惶,依然冷静,他闻言向后靠去,心底惭愧泛滥,坐直了身体,想了良久,说“嗯。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郁老师不由地再多看了夏芒两眼。
十几天时间并不会让夏芒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但有种错觉,错觉夏芒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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