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花径不曾缘客扫
    “你徒弟刚刚离开,便又借着你的名头去欺负别人。”

    紫霄宫中,造化玉碟里忽而传出了一道声音,飘飘忽忽地浮动在空气之中,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指出了底下发生的事实真相。

    “鸿钧,你都不去管管吗”

    鸿钧神情淡淡,连眼睫都不曾动上一下“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罗睺去了哪里。”

    造化玉碟顿时没了声音,安静极了。

    鸿钧却垂落了眼眸,压下心底深处的一点阴翳,手指轻轻搭在檀木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直至那力道使得桌案深深地陷下。

    “通天怎么了”他转头问道。

    造化玉碟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慢地开了口“他从紫霄宫离开,当即横穿了三十三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怕是整个洪荒都知道他已经出了紫霄宫。”

    鸿钧笑了一笑,目光柔和了下来“是通天做的出来的。”

    “如此也好,有贫道护着,总不会有人以为封神之后的通天圣人,是可以任由旁人欺辱的。”他淡淡道,语气之中竟然带着些满意的意味,直听得造化玉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鸿钧啊鸿钧,你早就想把他放出去了对吗”

    鸿钧不答,反问了祂一句“如何舍得呢”

    通天生性自由,肆意张扬,将这样一位圣人关了那么久,他这个做师尊的,如何舍得呢

    造化玉碟便又没了声音,许久之后,方才嘀咕一句“罗睺出,天机变,上清通天得以脱困而出,又逢西游量劫将起鸿钧,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鸿钧静默了一瞬,站起身来,双手拢于袖中,望着外界风雨大作“事已至此,自当顺其自然。无论罗睺想做什么,到头来总会原形毕露。”

    他眸光微敛,口吻平淡“贫道对此,又有何惧”

    “轰隆隆”

    东海上方,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碧游宫前的台阶之上,小小的童子仰起首来,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滂沱大雨。

    他穿着莲花道袍,束发戴冠,扫地用的扫帚簸箕放在一旁,只双手托腮,仰视着周围肆虐的风雨。

    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毫无阻碍地落入了圣人的道场之中,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草木颤抖,瓦片低泣。

    平白无故多了些沧桑悲凉之感。

    看着看着,他低下头来,如同人类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圣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旁边盛放的梨树轻轻摇曳,抛下了几片纯白的花瓣,落到童子的头发上“快了快了,等我们再开上一千次花,圣人就该回来了。”

    道旁的芍药婉转低语“快了快了,等你将这廊道扫上一万次,圣人就会从这路上走过。”

    “快了快了。”穿着莲花道袍的童子也跟着念叨,小小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愁绪,又扬起了脸,满怀憧憬,“等圣人回来的那天,我一定能彻底化为人形。”

    他站起身来,身形微微一晃。那件穿在他身上的衣袍忽得坠落一地,又被他灵巧的大尾巴一卷,不知道藏到了哪个地方。

    下一个瞬息,他熟练地蹿上了树梢,悄悄躲进了他的洞穴之中。

    原来,是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啊。

    天地昏暗了下来,碧游宫前的一方角落,又倏地落入了无边的静谧。

    长久之后,方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行经过此地,悄悄地,点亮了屋檐下的灯盏。

    宫阙寂寥,长夜漫漫。

    这就是封神量劫后的碧游宫。

    通天久久地站在山门之前,负手而立,宽大的两袖间涌入了山野萧瑟的风,抬起眼眸时,又瞧见那天边隐没了身影,只露出半分的孤月。

    他在此处站了许久,以致那潮湿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袖袍,脚下的泥泞污了他的云履。

    可通天依旧站在此处,眉眼微垂,不见悲喜。

    “不进去吗”虚空中的声音问了他一句。

    通天忽而惊醒,抬起眼来“是要进去的。”

    他说着,却又沉默了半天。

    直至天色彻底暗沉下去,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一寸月光也消失在他的面前,圣人方才动了动身形。

    鸿钧赠予的紫竹伞替他挡下了大半的风雨,却不曾,也不能挡下那落在他心中的风雨。

    之前的肆意张扬都没了影,只有久未归家的旅人,心头久久难以平息的怅然悲哀之感。

    不能暴露于人前。

    亦不肯,暴露于人前。

    通天心想他原不该畏惧的。

    他的弟子大半都在那凌霄宝殿之中,他尚且敢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为何面对一座空空荡荡的碧游宫,却反而犹豫,反而踌躇,不肯往前踏出一步

    虚空之中的声音若有所思“这就是凡人口中的近乡情怯吗”

    通天想了想,应了祂一声“大底如是吧。”

    圣人敛了狭长的眉眼,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手指顺着那宽大的衣袖往下,法术的光芒盈盈地映着他的面容,直至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不妥,才一步轻轻地迈过了碧游宫的山门。

    昔日,上清通天曾以“截取一线生机”为毕生大道,不论贵贱、种族、贫富,人人都可以来碧游宫听他讲道。

    故而碧游宫前并无门槛,任凭旁人轻易踏过。

    上清通天因此被斥责为“不分好坏,一味滥收”,可是于他而言,人人皆如白纸,生来普同一等,便是凡人推崇的品德高洁的圣人,在初初降生时也与旁人一样,哪里又有什么好坏之分呢

    是内心的修养不够,是外在的力量压迫,才令这洪荒众生,有了善恶好坏,有了人心难测。

    所以并非是“不知好坏,一味滥收”,而是“知道了好坏,故而要去施行教化,以使这世间人人向道,成仙成圣。”

    通天一边走着,一边静静地想着大底是因为他曾经做的还不够好,所以在外人看来,只见得一片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不怪他们。

    是他自己做得不好。

    撑着紫竹伞的圣人抬起了眼眸,仿佛有连绵的细雨从眼帘上滚落,一直坠到心头方寸,泛起钝刀割肉般的疼痛之感。

    他想着想着,又忽而勾了唇角,浅浅一笑。

    如此看来,他在紫霄宫中静修思过的千年,到底是没有白白浪费,竟也学会了反思己过。也算是对得起他师尊的一番苦心了。

    虚空中的那位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只借着通天的眼眸,同他一道看着眼前的碧游宫。

    雨幕连绵,雨声不绝。

    久未归家的圣人一步一步,踏上了归程。

    诚如通天所料,碧游宫中着实是格外安静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风雨,笼罩着这座曾经的仙家福地。

    它寂寞了太久,被世人遗忘得太久,被荒草爬遍,生满了青苔绿斑。

    他步步走来,悄无声息,目光所视,环堵萧然。

    只是细看这宫阙,却又觉出几分异样。

    通天站定了脚步,看着被弃置在宫阙一角的扫帚簸箕,脚下的长廊不沾半分灰尘,仿佛有人将它细细地拂扫。

    可是碧游宫中,怎还会有人留下

    通天默不作声,盯着脚下的地面看了许久,再度抬起眼来,目中所见,仍然是空空的宫室,旁边植着一株梨树,地上的芍药无声摇曳,被风雨压得低垂。

    “可是有什么问题”

    通天摇了摇头,只轻轻地,向着屋檐外连绵的雨丝,探出了一只修长的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他手心之上,顺着手腕一路滚下,落进衣袖之中,泛着透骨的凉意。

    圣人不为所动,只微微掀起了眼帘,执着地注视着前方,亦注视着刚刚在此处发生的一切景象

    时光倒流,岁月回首。

    唯有天道圣人可凭己身之力,令日月改换,再现过去

    于是一幕幕景象,再度在他面前重现。

    “第一千遍花开的时候,圣人便当归来。”

    “第一万次扫过的长廊上,当有圣人走过的身影。”

    以及那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满怀期待地想着“等圣人归来之时,我也许就能化形了吧”

    那是全心全意的期许,坚定不移的等待。

    只为了他上清通天,一人而已。

    通天忽而无言。

    渐渐地,他又低垂了眉睫,将唇角抿得平直,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渐渐冰凉,夹杂着难以诉之于口的恨意,彻彻底底,再无掩饰地,自他的眸底流露而出。

    一眼望去,近乎触目惊心。

    “上清通天。”虚空中的声音沉沉地唤了他一声。

    通天又笑了一声,语气却已平静至极“我知道。”

    他轻轻闭上了眼,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入其中,再度睁开眼眸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如水般的静默之色。

    “我怎会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尚且没有复仇的能力。”

    所以,他仍需忍耐,也只能忍耐。

    只不过

    通天猛得抬眼,重重地一挥广袖。霎时间,风雨为之止息,天地为之寂然

    汹涌的雷霆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片朗朗的晴空

    碧游宫骤然惊动,刹那苏醒。

    天地万物都为圣人一念而动容

    遍地是奇花异草,处处是嶙峋乱石。自有那紫气东来三万里,异香袅袅拂面来。朝霞彩云半边天,青莲朵朵藏池间

    坐落于蓬莱仙岛上的碧游宫,向来不负它仙家福地的名号

    风中低垂的芍药抬起了首,带雨的梨花轻声低语“圣人”

    “您回来了吗”

    藏在树洞中的小松鼠忽得从睡梦中惊醒,却未曾再听到那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它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脑袋,朝着外界看来。

    “吱吱”满是疑惑的声音。

    通天信手拨开了一片乌云,令这天地间的明月强行在人间再现,纯粹的月光自树梢垂落,徐徐落在他脚下。

    风雨止息,万物无声。

    宽大的紫竹伞下,红衣圣人眉眼温然,露出一张轮廓清绝的面容,仿佛云雾朦胧,群山邈远,只令人唯恐自己置身梦中。

    他低头看着呆呆地站在洞穴中的小松鼠,又望着碧游宫中静默无言的草木,停顿了片刻,弯眸一笑。

    眉目间蕴含着十成十的温柔之色“好久不见呀。”

    草木轻轻摇曳,似乎格外的欢喜。

    小松鼠呆呆地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

    遭了,圣人终于回来了。

    可小松鼠还没能化形,怎么办啊

    片刻之后,毛茸茸的小家伙便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顺着圣人的衣袍爬上了他的肩膀,爪子轻轻地抓着他垂落的一缕发丝,发出惊喜的声音。

    通天任凭松鼠待在他的肩头,又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抬眸的瞬息,仿佛有天光拂过他的面容。

    多少怅然,难以言表。

    他慢慢地开了口“我归碧游,乃正大光明,堂堂正正,有何可惧”

    该忍的要忍,无需忍耐的,又凭何让他去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