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雪大。
元始坐在玉虚峰半山腰的一处亭阁之中,同老子对弈。
雪呼啸着从他的衣袍中穿过,带来微重的寒意。他抬手拾起一枚棋子,并不急着放下,却顺着皑皑的风雪望向远处。
西极昆仑,东海碧游。
至近至远,是为东西。
他想白鹤童子应该已经到碧游宫了吧。
白鹤童子从空中落下化为人形,有几片纤长的羽毛在半空飘散,被长风卷起又吹走。
他低头的时候,看见茫茫无际的沧海,人在海上,如同蜉蝣之于天地,渺小若尘埃。
这是与昆仑玉虚宫全然不同的景致。
他内心忐忑几分,站在碧游宫的山门之前,迟疑了很久,方才上前几步,轻轻叩响了门扉,旋即往后退去,低首等待。
他等待的时间不算长,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
白鹤童子顺势抬头,却见门扉之后忽而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
小松鼠满脸好奇,令他那句“劳烦道友通传”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白鹤童子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又见那松鼠蹦蹦跳跳地走上前来,两爪一拢,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口吐人言“圣人请你进来。”
白鹤童子下意识回了一礼,心中又忍不住思索起来小师叔没有点化几个童子用来驱使吗
他往碧游宫深处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白鹤童子顿了一顿,忽而回过神来,今朝已非昔日。他沉默了下来,跟着小松鼠一道踏入了碧游宫。
宫阙之中,通天不再与罗睺交谈,转而放开了神识,望着自昆仑山远道而来的白鹤童子。
红衣圣人微敛了眸光,神色淡淡,八角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略微模糊了他艳绝眉眼间的锋锐之色,却令这副容颜愈发动人心魄。
上清通天一向生得极好,洪荒上下公认,却少有人敢于直视圣人的容颜。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便是举世皆知的大能,更因为他的两位兄长。
又有谁胆敢越过太清、玉清两位圣人,去觊觎他们的幼弟呢
白鹤童子迈入殿中时,亦下意识低垂了眉眼,注视着地面,接着恭恭敬敬地拜下“白鹤拜见上清圣人。弟子奉元始天尊之命而来,向您转达书信。”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绛红的道袍,正安安静静地伫立在他的不远处。
通天垂眸看他。
一时之间竟有些讶异“元始竟然敢让你独自一人来碧游宫。”
“圣人向来宽宏大量”
通天笑了起来“不,本座从不宽宏。”
正相反,他记仇得很。
白鹤童子把头低得更低了几分,通天却仿佛失去了兴致一般,随口道“他派你来送信信留下,你可以走了。”
穿着鹤衣的少年顿了一顿,压下了心底的复杂情绪,他从袖中取出了玉简,垂下首来,以双手递交给通天。
通天走至白鹤童子近前,低眸望去,抬起手指,修长如玉的指尖仿佛要触及那枚玉简,又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
片刻之后,他平静地收起了玉简。
“好了,你可以走了。”
白鹤童子踌躇一二,想起自家师尊的交代,又停住了脚步“启禀圣人,太清圣人亦有一言欲告知圣人。”
通天眼皮子都没动上一下“讲。”
白鹤童子只好道“太清圣人言,圣人既已归来,若是有意,可至昆仑山一叙。”
通天哦了一声,干脆道“不去。”
白鹤童子“”
小师叔还是这个脾气啊。
他悄悄抬了头,似乎想看一眼眼前的圣人,却又迎上了一阵颇为不耐烦的清风。
通天圣人眼都没眨一下,就把他丢出了殿去,长风一送,便至山门之前。
“下次别再来了。”
很好,还被下了逐客令。
白鹤童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吧,毕竟信已经送了出去,师尊和师伯,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宫阙之内,罗睺看着通天索然无味地以手掩面,随意地将玉简掷入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盆之中。
竟是一眼都懒得看。
“下次应该先算一算的,”通天叹气,“这么无聊的事情,就不必特意找上门了。”
罗睺看了一眼焚烧着的玉简,漆黑如墨的字迹眨眼间晕成一团,又被火焰彻底吞没,任谁也看不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真是狠心的美人啊。”祂感慨。
通天斜睨他一眼“阁下也想被丢出去”
罗睺回望他,幽幽开口“小通天,你知道吗连鸿钧也不敢这样对本座说话”
“那当然是不想的。”魔祖痛快地承认道,“本座错了。”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罗睺,唇边的笑意忽而明艳几分,似三月灼灼的春桃“您可真是”
他顿了一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
罗睺却是低低地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座为了自己的目的,向来是能屈能伸的。倒是你,明明不耐烦你二哥送来的信,却偏偏为了那个小童子把信收下。上清通天,你当真是个心软的人。”
“只可惜,心软的人,向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前脚说他狠心,后脚又说他心软
通天对上了他的目光,半晌之后,轻轻一笑。
“心软吗”他道,“很少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旁人听了这话,怕是要觉得罗睺你瞎了眼。”
红衣圣人眉眼淡淡“我只不过是懒得为难小辈罢了。没什么必要,也无聊透顶。”
而且这会让他想起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通天垂落了眼眸,心情忽而糟糕了几分。
他心情一糟糕就想搞点事情,譬如说
“罗睺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想念我的老朋友接引和他弟弟准提。”
红衣圣人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目光冷冷淡淡,丝毫不见温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日就去拜访一下灵山”
罗睺瞧着他,猩红的眼眸中满是兴味,他拖长了音调,笑眯眯地回道“好啊”
陪你去。
西方灵山。
茂密的紫竹林中,竹影婆娑,风声萧萧。此地少有人来往,常有鸟雀栖息,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唱歌。
偶尔的时候,会有一位穿着一身杏色僧袍的僧人从屋舍内走出,抬起首来,静静地看着外界天光。
有消息灵通的鸟雀知道点关于僧人的事迹,悄悄告诉别的鸟儿“据说这位僧人,曾经是一个小国的王子。”
“这片竹林是一位国王送给他的,好像是为了报答他曾为这个国家传经讲道。”
“那他是不是快要成佛了”
“听说他早就已经在灵山上修得丈六金身了,他大概已经是一位佛祖了吧”
鸟雀们的叫声暂停了片刻,众鸟齐刷刷地低头看着下方的僧人。
“不像啊。”
“佛祖是这样的吗”
它们说不清那种微妙的感觉,只能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这位奇奇怪怪的,自称“多宝”的僧人,明明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僧袍,日日夜夜遵守着佛门的清规戒律,言行举止都毫无差错。
为何却始终给人一种感觉,一种与其他僧人全然不同的感觉,令它们绝不会将他与旁的僧人等同。
一只冒冒失失的麻雀想凑近观察一下多宝,它扑腾着翅膀飞了下来,朝着多宝俯冲过去。
那人明明还在抬眼望着天上的云彩,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侧身微微一避,抬起手指,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嗖得一下抓住了麻雀
“叽叽”麻雀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
周围的鸟雀原本还在咋咋呼呼地叫喊,此时此刻却倏地一片死寂。
它们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位杏色僧袍的僧人,恍惚之间,意识到了那种微妙之感的来源。
他的眼里,没有惯常僧人们显露出的悲天悯人之色,反而如同一片沉静无声的湖泊,无悲无喜,淡漠出尘。
那双眼,不属于西方的佛陀,却像是东方的仙神。
可是东方的仙神,岂会来到这座灵山旁边的竹林,日复一日地苦修,只为有朝一日能够立地成佛
多宝低头看了看突然扑过来的灰色麻雀,手指微微一顿,转头看了看周围的竹林,所有被他的眼眸扫过的鸟雀都安静至极,一句多余的叫声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俯下身去,将瑟瑟发抖的麻雀放到了地上,又在袖子里面寻了寻,找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谷粒,将之尽皆倒在了麻雀面前。
麻雀抖着羽毛看他,多宝却已然站起身来,不甚在意地往屋内走去。
似乎是个好神仙呢。
麻雀偷偷地想着,低下头来,试探着啄了一颗看上去分外饱满的谷粒。
它眼前骤然一亮,确实是个好神仙
屋中,多宝熟练地坐在一方蒲团之上打坐,心平气和地闭上了眼,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他低低地念道“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