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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薄荷爆珠
    唐方回到禹谷邨,毛毛细雨中,清理出来的东西淹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看起来有些凄凉。松下马桶被小宋老公拆掉了马桶盖和加热坐垫,米白色的半个桶身靠在老旧的实木书架前,像没了衣服的裸女,楚楚可怜。唐方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纹丝不动。

    当年这个马桶刚装好的时候,林子君特地带着她姨父厂里的出口卷筒纸来体验新鲜马桶三日香。淡绿色的纸上印着一朵朵粉红色的玫瑰,格外绵软,还带着很好闻的清香。唐方不舍得用,在上面抄写陈奕迅兄妹的歌词,夹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书里。

    前两年高岛屋楼下的超市也有卖玫瑰卷纸,一包六十八,四卷。唐方买了四大包,给林子君沈西瑜叶青一人快递了一包,祝大家屁股一起开花。

    唐方慢慢坐在马桶边上,挺稳的,索性移到后头,蜷起双腿,黑色塑胶高帮雨靴正好撑在马桶边上,再往后面旧书架上一靠,几天来酸痛的腰僵硬的背立刻舒服多了。

    极其熟悉的姿势,唤起许多早已淡漠的回忆,包括她曾坚信会刻骨铭心一辈子的周道宁。但这几天抬头低头无数次,看到路过二楼那个周道宁住了整整五年的亭子间,却连伤春悲秋的感慨都无。

    初三时为了中考拼搏得晕头转向,也是这样的早春,唐方放学后躲进二楼四户人家公用的卫生间里,铺上厚厚的新民晚报,坐在马桶盖上背靠水箱偷偷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烟。烟是从唐欢那里偷来的,雷诺烟草新出的薄荷爆珠香烟。至今都记得捏碎胶囊时轻轻的一声“啵”,像花开的声音,又像亲吻的声音。

    烟一点也不呛,快抽完的时候,锁着的门被周道宁推开了。他也不吃惊,走到马桶前手一伸,抽走了她嘴里的烟,打开水龙头冲了一下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转身问她“今天测验卷的最后一题,上周才让你做过的,怎么还错”

    夕阳从西窗外投进来,在他半边脸上镀了层金色,细细的绒毛发着光。

    唐方记得自己当时很没底气地嘟囔了一句“忘了”后就跑了,心跳得比下楼梯咚咚咚的节奏还快。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现在想想还挺美好的,可惜不再有。

    周道宁当晚给她出了十条直角坐标和二次函数的题,做得她想吐。但中考数学卷最后一题十二分,她因此一分未失,高出录取分数线两分,进了s中学高中部。

    那道题的答案在她脑海里生了根。

    整个高中时代唐方都有恐考症,临到考数学和物理前,总做噩梦,一张张卷子,一道道题,她脑中一片空白,明明都学过,却怎么也看不懂题目,解不出答案,急得心跳加速满头大汗,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像海关大楼的大钟一样那么响。她就把这个答案匆匆忙忙写到每一道题下。醒过来的时候又急又气又委屈。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唐方舒出一口气,从冲锋衣的内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吸了两口后才给小宋打电话。115号只有三楼有一户人家亮着灯。雨丝吻在脸上,湿冷又不失温柔。

    林子君她们都不再提起周道宁。其实提了也没什么。唐方觉得十年磨一剑,自己早已今非昔比。对着方少朴那样的颜值和调笑,她都能应付自如不为之动。虽然说一点也不动心是假的,但压得下去。

    她当然喜欢过周道宁,喜欢了五年,很喜欢很喜欢,无限接近爱,也许就是爱。但为什么会喜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她一直得不出结论。人心真是不可捉摸,为什么不再喜欢,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喜欢了,却清晰无比别无他选。偶尔唐方也会思考,如果不是周道宁,是李道宁张道宁搬进115号,长得不那么好看,她会不会还喜欢他。

    高中毕业那年,八月的台风暴雨夜,她躲在厕所里,蜷缩在这个马桶上,哭得不能自已,最后把那抄了歌词的卷纸都拿来擦了眼泪鼻涕,看着玫瑰花和字浸在水里,朝着一个方向急速旋转,下沉消失不见,好像她的一部分也跟着被冲走了。青春的割礼残酷而无可挽回。

    现在这个没了马桶盖和马桶圈的马桶,带不走任何东西,她也再没什么需要被冲走。点点滴滴的往事从最早的鲜红色褪成淡绯色,再变成漠然的白色,最终失去了令她怦然心动或撕心裂肺的能力,变成一场场轻描淡写的曾经。

    看着对面102室黑乎乎的八角窗,唐方想起窗西边大树上以前有白蔷薇缠绕而上,绵绵不绝,足足两三层楼那么高,一到五月,跟瀑布似的美得惊心动魄。这几天进进出出她倒没想起来看一看,不知道还在不在。

    铁门咯吱响了,唐方懒得动,想着让小宋她们先搬别的,她还能再多靠一会。离近了才发现却是另外一帮人,当头的三个人里,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手上吊着石膏,还有一个年纪很大肚子也很大的老外。经过这堆杂物时,三人都不禁扭头看了看马桶上的唐方。

    老外好奇地看向唐方,笑眯眯地朝她挥手,一口滑稽的普通话“嗨晚上好。”

    唐方尴尬得很,索性把帽沿拉低,进入“谁也看不见我谁也不认识我”的自我催眠状态。

    “当心点,慢一点。”

    一群工人忙着把一堆堆祖母绿的材料往大门里搬,看不出是瓷砖还是什么别的。

    102室的灯突然亮了。

    唐方半晌才回过神来,刚要站起来,一道身影挡住了光。

    “阿姐是来做搞卫生格侬好侬好,辛苦哦。请问还有香烟伐,借一支好伐”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十二万分的自来熟。

    棒球帽下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无比诚恳亲切,牙齿很白很整齐。

    唐方目光落在他吊着的石膏上,忽然意识到什么。呵呵,零下五十度被困七十小时,要送莫斯科治疗她默默拿出烟盒颠了颠,半支烟孤零零地探出头去。

    干净修长的手指把那半支烟抽了出去,朝唐方竖起了大拇指“中南海哦,阿姐有品位。”

    唐方举着的烟盒停在半空中片刻才收了回来。

    “谢谢阿姐,侬打火机有伐”

    唐方掏出塑料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火。

    棒球帽低了下来,就着火吸了两口,连声赞叹“呀,是一毫克的中南海,现在买不大着了。灵格。”见唐方没搭腔,他蹲下来改说起普通话“大姐你这双套鞋也灵的,搞卫生最方便了。现在a货做得跟正版一模一样,要不要一百块哪里买的我也去买几双,送人也好的。”

    唐方冷哼了一声“淘宝,68。”她歪过头终于看清楚了石膏上自己电话号码边的三个字女神经。工整如印刷上去的。

    大门口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朝着这边喊了一声“易生,你进来定一下壁炉的位置。”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把她当成钟点工阿姨蹭烟蹭火邪气勿要面孔格赤佬,果然就是陈易生骗了三个月的续租期竟然偷偷摸摸还要装修什么鬼东西

    唐方霍地就要起身。

    噗通,一声惊叫,唐方整个屁股滑进了马桶里,两只正版aige高帮雨靴翘在外头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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