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楼”是处于“福乐院”一带有名的青楼, 青、楼挂牌众多姑娘,江南富贵风流的男子对这儿趋之若鹜。青春易逝,红颜易老, 一代新人换旧人。“群芳楼”除了已挂牌营业的姑娘之外, 还常年培养新的生力军。
尹羲打探到“群芳楼”培养买来的幼女的院子, 这院子占地约有三百来坪,里面是两层楼房, 中间是院子, 外是围墙。
尹羲将马先放在一旁, 纵身跃进围墙, 轻功之妙,落地无声。院子中正练习着走路姿态的小姑娘们和一个教导嬷嬷都发现了她。
她虽穿着男装,却没有掩饰女子身份, 她容颜气质实在太盛, 加上这轻飘飘的身手,令她们怀疑她并非尘世中人,一时之间居然就盯着她看,忘记惊叫。
尹羲因为这是她母亲生活的地方,所以露出一个微笑“抱歉,打扰了或许我应该敲一下门。请你们谅解,我职业病, 忘了。”
大侠们常常是有门不走喜欢翻墙的,似乎不翻墙就无法显示他们绝佳的轻功。
那位年纪不算大, 可是眼底满是沧桑的中年妇女说“姑娘来这儿有何贵干”
这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人呆的地方,像尹羲不乱说话时便像是久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女子,与这腌攒的地方格格不入。
尹羲经历过多少风浪,这会儿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说紧张又不像,说渴望也不算,毕竟她明白她来寻找苦命的母亲于自己来说是一件毫无利益的事。
尹羲总是看透看清这些利益关系,可是最后她仍然会做很多于她个人利益相悖的事,因为她是一个人类,而不是畜牲不如的生物。
她的心有几分颤抖,终于鼓起一口气,说“敢问这位大娘,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尹昭云的嬷嬷我是来找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在场的七八个小女孩和那个嬷嬷都不禁讶异地看着她,忽听一间屋子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
那人身穿蓝色棉布衣裙的女子,两鬓夹着几缕白发,眉目形状极好,可是眼睛并不清澈,眼角长着细纹,可还能辨出她年轻时是一位罕见的美人。
那人怔怔地看着她,尹羲也打量了一下她,只觉有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人过了良久,才说“请姑娘再说一遍,你找谁”
尹羲见她眼中含着水光,心中了然八九分,说“一年半之前,苏灼华带着南宫星儿去了明霞山庄,我方知自己的身世。我总不能赖在别人家,自然要来找我母亲,我想接了母亲一起生活。”
那人眼泪夺眶而出,疾步上前,想要靠近可是竟然有些害怕,唯恐自己身上不干净。
那人泣道“你长这么大了我我十几年没有见过你了,你这傻孩子,你怎么能过来找我呢”
这妇人正是尹昭云。当年她为了孩子不得不携恩求报,想让苏灼华抱走她,给她找户清白人家收养。宁可孩子永远不知道她,好让孩子长大后不要沦落风尘或者被人看不起。
当初苏灼华抱走她时,只说会给她找一户绝好的人家,尹昭云一点都不知道苏灼华起了报复南宫明和司徒瑶的心思,把尹昭云的女儿当作报复工具。
等到苏灼华将南宫星儿抱回来时,只说是路上捡的,已然没有了父母。苏灼华让尹昭云将南宫星儿当女儿养,尹昭云不敢拒绝。尹昭云那时的病已好了,思念女儿时有另一个孩子做伴也是一种安慰。
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尹昭云求过苏灼华一回,苏灼华不欠她人情了,所以她也不可能在没有筹码的时候求苏灼华第二次。
苏灼华对孩子的感情非常复杂,她并不疼爱孩子,可是每年都来看她。孩子长大一些后,乖巧机灵,拜了苏灼华为师,尹昭云觉得南宫星儿不至于沦落风尘。
可是没有想苏灼华在江湖上惹上厉害的人物,她受伤中毒已深,这时苏灼华发现在死前唯一能给她一丝人间温情的就是南宫星儿。两年前苏灼华见过原主尹羲一面,尹羲却敢嘲讽她是对南宫明单相思的怨妇、疯妇,是司徒瑶的手下败将。
这两相对比,苏灼华就决定让她们恢复原来的位置。尹昭云也是在当时才知道亲生女儿的去处,她不愿意毁了亲生女儿的幸福,可是她也无法阻止养女要恢复身份的合理诉求,毕竟她是无辜的,是为了父母的恩怨遭了罪。
尹昭云一介风尘女子,年纪已然不轻,不过是社会的弄潮儿,人人可以欺负唾弃,她只能随波逐流。她只盼望明霞山庄养了女儿十几年有了感情,可以给女儿一个容身之地。
尹羲看着她,露出一抹笑,说“我要来找你便来找你,这天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只有想和不想。你已经长了好些白头发了,身体好吗”
尹昭云呜一声哭了出来,说“你都长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尹羲轻轻捋了捋她的发丝,也实在不能违心地说她还很年轻。尽管尹昭云的年纪不会超过四十岁,可是她在风尘中煎熬并且养大一个孩子,这绝对不会轻松。
“娘以好好养着身体,白发也能变黑的。”
“你你叫我什么”
“娘。”
尹昭云终是顾不得自卑,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口中叫着“我的女儿”。在场的王嬷嬷和七八个小女孩看到她们这个样子也不由得眼眶湿了。
王嬷嬷从前也是妓女,她羡慕尹昭云有个女儿,而那些被卖的女孩想念她们自己的娘亲,可是终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尹昭云拉着尹羲的手进了她屋子里,她虽是风尘女子,屋子却打扫得十分干净。当年她是名动金陵的花魁名妓,不是市井暗娼,当年多少富贵王孙对她趋之若鹜,招待富贵中人时屋子总得干净,是以养成了习惯。
尹昭云为她斟了茶,端来了点心果脯,尹羲丝毫不见外也不嫌弃,就端着茶水牛饮,又捡了梅干吃了。
尹昭云深深看着女儿绝世的容貌,暗想自己当年容颜鼎盛时也不及女儿的。
尹昭云问道“你怎么就离开明霞山庄了,是庄主和夫人不容你吗”
尹羲道“别人的家终究是别人的,我赖下去岂不是被人看不起。南宫星儿回去了,将心比心我也明白,只要她在山庄看见我,心里难免会发堵。从前占了她的身份虽非我所愿,可终究享了她的福,到真相大白后岂能不知进退,让她在她自己家住得不舒坦呢况且,我一旦不是南宫庄主的女儿,便等于没有了靠山,在山庄孤立无援,加上条规道德束缚,便要处处伏低做小。万一夫人和小姐有个怨念无处可放,便是天天打我出气也是没有人管的。我才没有那么傻,趁他们还不好意思对我动手时就跑了。”
尹羲扔了一颗坚果进嘴里,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得意。
尹昭云关切地问道“庄主和夫人待你不好吗”
尹羲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当初他们以为我是他们的女儿,当然对我很好。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的女儿是被人换了,并不是弃了婴儿,他们当年对我有多好,就说明了他们有多爱南宫星儿。所以十几年的相处也难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老实说,我长那么大毕竟花了他们不少钱和精力,将来我赚钱了就还他们。”
尹昭云听说要钱,便道“我还有一些积蓄”
尹羲摆了摆手,说“娘,我说要还他们钱不是问你要钱。我是一个武学天才呀,我要弄钱总有我的办法,不用花你的钱。况且,我将来慢慢还,他们也没有问我要钱。”
尹昭云忙问“你武功很好庄主和夫人还能让你练武吗”
尹羲叹了口气,知道江湖上人人都会这么认为,并不稀奇。
“娘,我现在的武功全是我自创的,和明霞山庄的武功毫无关系他们那些二流武功哪里及得上我半分”
尹昭云哪里相信,说“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我虽然吃过明霞山庄的饭,但是在武功上和他们没有师承关系。”尹羲是代理人,她的金大腿确实和明霞山庄没有关系。
尹昭云将信将疑“可是自创武功,谈何容易”
尹羲笑道“要是容易的话,人人都是天才了,也就轮不上我了。这武功和诗词歌赋一样,都是人创造的。好比诗词,李白斗酒诗百篇,换作庸才斗酒可写不出诗,只能放屁。我就是武学上的李白。”
尹昭云本想说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说“放屁”二字,可是此时母女重逢,何必说那些假道学没用的东西坏了她的兴头
尹羲又问尹昭云这些年如何过的,尹昭云才简要叙述了。
“七年前,我又大病一场,等到病好了,容色已衰,面黄肌瘦的,群芳楼的妈妈终于允我在这里教导这些孩子。”
尹昭云暗自垂泪,尹羲明白妓女是贱籍,不能拥有独立的户籍,属于青楼的财产。没有良人的户籍依附就根本摆脱不了。
尹羲握着手中的剑,说“娘,你还记得当年是谁卖了你吗”
尹昭云被拐时才五岁,但是卖到青楼时已经九岁了,那些年千里奔波,她又怎么会忘记
“我小时候被恶人害了,让人贩子劫走。人贩子一家子都是畜牲,姓孙。那男拐子叫孙贵,从前杀过猪,手上有一条好大的疤;女拐子娘家姓王,叫王金花;他们的儿子是孙大富,鼻梁上有个大黑痣。可是都快三十年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
尹羲又问“当初买你的老鸨知道你是被拐的吗”
尹昭云冷笑一声“这哪里能不知道呢倘若老鸨一见是被拐的可怜女孩就不收,这青楼又哪来自愿卖身的姑娘”
尹羲哼哼一声笑“那老鸨还活着吧”
“那鸨母年纪不小了,估计也活不长了。”
“我可不管那么多。如今我来了,有仇不报非女子。她就算快死了,我也有一千种折磨她的法子,总叫她不得好死,死后永不超生才是。那姓孙的一家也总要挖出来,总要灭他们所有直系亲属才是。”
尹羲不相信他们的孩子无辜,那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人贩子的孩子所用的一草一纸都沾着别的孩子的血泪。所以他们最好没有孩子,免得不是受死就是受苦。
尹羲的眼里闪过杀气,让尹昭云也不由得身上一冷。
“好孩子,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我不求别的。你若杀了人,咱们又要被官府通缉,我这不是又毁了你吗”
“娘,这江湖上打打杀杀多了,衙门的捕快知道一些江湖高手惹不得,从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最多就是请赏金猎人出手。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赏金猎人是我二哥,他当不会为了银子而抓我。”
尹昭云对眼前的女儿还非常陌生,可是她的自信甚至自负是她在任何人身上没有见过的。尹昭云劝过一两句,便又会想自己这十几年没有管过女儿,她照样长这么大了,自己这样的身份经历又能指点她什么呢
尹昭云反而问“你二哥南宫家的二少爷还在意你吗”
“南宫家没有二少爷。是我自己在江湖上认识的高手”
尹羲又不免从头叙起自己离开明霞山庄的经历,只是她将自己对武学的悟道说成在山庄时就有些领悟,可是自己太懒了,不想钻研。落水后,在水中能悟出一套功法,但想她武功太差来找到她时也只能是她的累赘,就归隐山林钻研修炼了。
“娘,你不会怪我一年前没有来找你吧”
尹昭云温柔地说“娘怎么会怪你娘只怕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娘也担心娘连累了你的前程。”
尹羲笑道“这有什么连累的我是皇帝的女儿也好,是乞丐的女儿也罢,女人到了我这地步的,那是百无禁忌。我没上司、不靠嫁人当做生活的路,我也绝不会三从四德,然后被婆婆妯娌作践。谁敢作践我呢,想全家死绝的,就放胆子试试娘,你女儿才貌双全,文武皆修,将来有男人想嫁我的,他嫁进咱们尹家后,我让他好好侍候你,立立规矩。我尹羲就是中国驰名双标,咱也不藏着掩着了。”
尹羲半真半假的说着,眉飞色舞,尹昭云的三观被击得粉碎,久久说不出话来,可是也被她乐观向上的情绪所感染。尹昭云犯愁的事情被尹羲这搅和,尹昭云忽然觉得好像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
尹昭云想笑又觉得荒唐,说“哪有男人入赘给咱家,能入赘的也都不是好的,我儿虽受我连累,那一般的男儿也配不上我儿。我怎么舍得”
尹羲嘿嘿一笑“这事儿也不急,总会想到法子的。”
尹羲本也不会谈嫁人招赘的事,可是她人生阅历丰富,一个母亲担忧她所谓的连累,九成就是为了婚事。
无论古代、现代都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观念,而婚姻之事都是门当户对,说白了就是看爹妈来决定男女双方能找什么对象的。
尹昭云是贱籍的妓女,已经是至低的门第,在古代她这连奴籍都不如。尹羲那么说才能一开始就宽她的心。
张昭的父亲是现英国公的第三子,此时太夫人还在世,所以尚未分家。现任英国公在京城,而太夫人不习惯京城的天气,常年住在金陵,三房夫妻就在太夫人身边进孝。
翌日上午,张昭回到张家给长辈请安之后,又去了西北角的梅园处理正经事。
张昭的心腹文士刘仕嘉与他在书房议事,张昭简述了在姑苏发生的事。
刘仕嘉奇道“国公爷请六郎混进三帮四寨,收为己用,六郎怎么就看上一个女人了呢这怎么跟国公爷交代”
刘仕嘉所说的国公爷并非他们张家的英国公,而是祁国公。祁国公是景王之子,他的生母是张昭父亲同胞妹妹,已经亡故。
四年前,鞑靼王子率使团进京,在比武场上,少年祁国公的骑射武艺都胜了鞑靼武士,今上才龙心大悦,封了他为祁国公。
祁国公虽是嫡子,可不是长子,景王并不老且宠幸庶长子。祁国公和张昭是表兄弟,不但长得有六七分像,感情又极好。
今上已经无子在世,现在他的堂弟们景王、信王、康王都是太宗之孙,是与今上血统最近几支皇族。
今上如果要立皇太弟,景王会很有希望,如果要过继一个孩子立为皇太子,祁国公与信王、康王家的孩子的可能性都很大。
信王一派极力拢络文臣,又著一部大晋地理志,在京里的呼声很高。康王的妻族、母族极有势力,都领过兵。但也因此,这几年让今上颇为不快。
祁国公有一展抱负的雄心,可他还受父亲压制,且他认为今上身体不错,活个十年没有问题,如今在朝中拉拢文臣武将只怕还没有上位就犯了今上忌讳。
须知,在旁支选皇太子除了考虑才能和国赖长君之外,今上个人的喜好是极重要的。
所以祁国公先避朝中党争,作出一副寄情山水的样子来,可是他行走江湖,暗中经营武林势力。
张昭也不甘自己论文论武都在堂哥之上,国公之位却没有他的份,他一心要辅佐祁国公,为他收揽经营势力。
张昭叹道“尹姑娘不是一般的女人,杀花一梦只用了一招,倘若能为我们所用,收扰三庄四寨的势力也不着急。以尹姑娘和明霞山庄的过往,若她为我们所用,此后我们仍然有机会。”
刘仕嘉并不认同“六郎夸大了一个女人的作用。倘若明霞山庄真的在乎她,她就不会离开了。况且听六郎所述,这女人性情怪异,只怕用不了,反而坏事。六郎直言招揽,确实行事莽撞了。”
张昭眼神闪烁,又道“既然一时之间不能招揽尹姑娘,那我再跑一趟山东。南宫柏要去泰山派,我们的机会还很多。”
刘仕嘉又道“听说那位南宫姑娘是一个绝世佳人,国公爷南下之前也提过,若是六郎还满意她的才貌就娶了她。”
张昭原来就知道,他的父亲其实只有一个虚衔了,南宫明是江南武林盟主,南宫星儿的门第不会配不上他张家。倘若祁国公将来成事要重用他,他有这样一个岳父,将来他做什么差事都有人相助。
“这婚姻之事要看缘分,也不是我说要娶,对方就会嫁的。”
刘仕嘉不禁感叹道“倘若没有那姓尹的姑娘毁了那千载良机就好了。”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在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了。以张昭的家世和才貌,罕有少女不动心的。
“既然不成,此事不必再提,我会和表哥说清楚。”
张昭午休之后信步花园间,看着塘中一个个菡萏初放,洁白清艳,随风摇曳,他不由得想起尹羲的绝世风姿。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可以美成那样的,这老天爷可得花费怎样的功夫才能造成那样的美人
她什么都好,就是出身差了一些,或许性子古怪了一些。
张昭正怀着春思苦恼,忽听随从齐思疾步跑来,说“六郎,祁国公来了,已进城了。”
张昭奇道“他现在怎么来了”
张昭记得表哥一个多月前与他分别时说他有急事要南边去处理,没有四五个月与他是见不上面了。
景王的封地当然不在旧都,但是景王在旧都有别院。祁国公派人来通知他,便是要他去别院相见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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