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月楚临落下问语,月郤的脸色也越发僵凝。
他再顾不得浑身灼痛,强撑着坐起身。往常高束的头发眼下随意披散,磨没了意气,反显出些颓然张皇。
“大哥你,你全都知道那你为何”他急切地在夜色中辨着兄长的脸,想要看清对方神情如何。
但还是模糊一片,甚而连语气都没多大变化。
月楚临的问语落在头顶“阿郤,若不问,为兄怎能知道你会这般瞒我”
“我我只是”
“只是觉得若被我知晓,定会苛责于你。”月楚临截过他的话茬,“害怕叫我发现,断了你一人的来往,是么”
月郤咬牙“这几日鬼域的人也在太阴城,再太平不过,带她出去也不算危险。”
“阿郤,”月楚临的声音陡然冷下去,“你还没回答我,你与奚昭,何时有了私情”
“没有,没有”月郤面色惨白,急急否道。
“没有”月楚临轻笑一声,“事已至此,你还在骗我。”
“没有”月郤陡然拔高嗓子,但因本命灵火离体,下一瞬就跟晒蔫了的树苗似的,瘫倒在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去抓月楚临手中的琉璃球,却怎么也挨不着。
见月楚临一动不动,他索性收回手,无力蜷在床上。
缓过那阵陡来的晕眩,他道“当时是怕被你看见,所以才才那样,是不得已为之。而且绥绥她并不喜我。”
月楚临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意“但你心悦于她。”
月郤不作声,并未否认。
月楚临沉默片刻,忽转过身。
“阿郤,若你耽误了要事,便是血缘,为兄也不会留情。”他将那枚琉璃球握在掌心中,“既然事关性命的东西也能随意给出去,那便暂且交由为兄保管吧。何时知错了,再还给你。”
他带着本命灵火出了门,月郤忽觉疼痛更甚,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放在了旺火上炙烤。心跳重到他自己都能听见,最后一点力气也抽离干净,像极被拦腰斩断的树,生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虽听太崖说月郤没什么大问题,但奚昭夜里总想着这事。第一日天刚蒙蒙亮,她就去了他的院子。
平时来这儿,还没到院子,月郤的随侍鹤童就会提前跑出来笑着迎她。
但昨夜来时没看见那小童子,今天院里也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
奚昭打量四周一阵,确定没瞧见鹤童的身影,索性直接进去。
最后是在卧房里找到了月郤。
早在卧房门外,她就听见了低低的呼吸声。和破了的旧风箱差不多,干涩嘶哑。
她察觉到不对,推门而入。
大热的天,这屋里跟蒸笼似的,待上两三息就能让人冒汗。
而月郤还和昨晚那样躺在床上,地上有些白瓷碎片应
是他想喝水,但没够着,摔碎了杯子。
他意识不清地蜷着,浑身像是被水洗过一遭,热汗止不住地往外淌。面颊烫红,嘴唇却惨白干裂。
更为可怖的是,他露出的皮肤上绽开了血红的花纹,从颈子到手臂,如朱笔画成。
细瞧之下,那些花纹竟真在朝外渗血。不光是血,还有淡淡的银白气息不断外泄。
奚昭被这境况惊着,躬身唤他“月郤,月郤能听见我说话吗”
月郤恍惚睁眼,转瞬又阖上。
“绥绥我没事。”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睡会儿,就好了。”
这还叫没事
再这样烧下去人都快熟了吧。
奚昭打了些温水来,正准备喂给他喝点儿,却发觉他颈子上空空荡荡。
链子没了。
她眼皮一跳,问他“月郤,链子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人来过”
月郤已经烧得糊涂,只含含糊糊说些“没事”之类的话,连眼睛都睁不开。
询问无果,奚昭只得先喂他喝水。
他囫囵咽水的空当,奚昭在地上发现了那条红色系绳。
被扯断了,唯有琉璃球消失不见。
她又去看月郤的脖颈。
后颈子上勒着红痕,想来那人是硬生生从他脖子上拽下来的。
她不知道那枚琉璃珠到底是什么。
但既然能压制住禁制,月郤又离不得它,定然藏着不小的灵力。
多半是小说里常写的内丹之类的东西。
细想之下,她心中渐有猜测。
要命的东西被拿走,他却没说什么多话。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奚昭放下水杯,盯着床铺上不甚清醒的人。
若非必要,她不想和月楚临打交道。毕竟来往一多,不免被他瞧出端倪。
但现在他拿走了那珠子,多半是为惩戒月郤,那她就必须想法子弄清他有没有在怀疑她。若有,又怀疑到了哪一步。
思及此,她帮月郤把窗子打开,又备了些水在旁边,便转身去了月楚临那儿。
在月府的一年多里,她来月楚临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喜静,院落也建得幽深。长廊回环折绕,等她到时,已是烈日高悬。
她先是去了他常待的水榭,没人,便又去书房。
但书房也空无一人。
奚昭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身后便有人唤她
“昭昭”
陡然听见月楚临的声音,奚昭倒也不慌。
她转过去看向不远处身着银白锦袍的男人。
神情如常道“大哥。”
月楚临垂下眼帘,面上一派温和。
“十天半月不来一回,今日怎么得空来看大哥”
奚昭打量着他的神情。
并无异样。
她
斟酌着开口“我来帮阿兄拿东西。”
他又丢了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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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说,“我今日去找阿兄,见他像是生了重病,就想去请医师给他看看。但他说没事,只让我来找你拿样东西回去。具体是什么,他也没告诉我。”
月楚临默了一瞬。
“随我进来吧。”他轻声道。
他从身前过时,奚昭隐约嗅见股清雅淡香。她没大细闻,跟着他进了书房。
浓郁墨香将先前那清雅气压下,月楚临指了指一旁的桌椅,说“天热,那儿有些果子,看看有没有合你口味的”
奚昭瞄了眼。
桌上好几个果盘,里头的确堆了不少,什么青果枣子、杏子葡萄、枇杷荔枝不论常不常见,这季节里能熟的水果都摆了些。
她也不客气,分外自然地走过去,捻了颗葡萄往嘴里一丢。
“大哥,阿兄要的是什么东西啊为何会在你这儿”她问。
月楚临翻开本簿册,用墨笔细细勾画起来。
他没说拿走的到底是什么,只道“他犯了些错,所以要罚他。”
“什么错他没与我说。”奚昭挑中颗桃子,正准备用小刀削皮,身前便拢来道阴影。
不知何时,坐在桌前的人已悄无声息地走至她跟前。
“我来吧。”他拿过小刀削起果皮,“一年多前的那场狐患,有只狐狸偷跑了出来。本是太阴门的事,他却要横加干涉,故此罚他。”
那修长的指压在刀柄上,奚昭瞥了眼,在他掌心处瞧见条淡淡的红痕和月郤脖子上的差不多。
想来应是扯掉红绳时勒出来的了。
她收回视线,问“大哥要罚他多久”
月楚临削好皮,将桃子切成几瓣,放在盘中。
递给她后,他坐回桌前,又提笔勾阅。
“待他知错。”他稍顿,“他私自出府一事,可有向你说起过”
奚昭咬了口桃子,细细嚼过咽了,才说“没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昭昭,他要与你说什么怪话,无需搭理。”月楚临话里话外都显着关切,“若阿郤欺负了你,可以随时告诉大哥。”
“他欺负不到我头上来,可大哥”奚昭一手托脸,盯着那如松背影,“你很忙吗为何说话时看都不看我一眼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背后也长了眼睛。”
回想起来,好似他总是这样。
与她说话时,他很少看着她。即便两人面对面,也鲜少看她眼睛。
月楚临手中的笔忽然一顿。
笔尖在纸页洇开墨迹。
良久,直至墨团遮掩住好些字,他才放了笔。
再侧过身时,那双长眸里已沉进亲和笑意。
“是大哥坏了礼节,以背示人确然不当。”他道,“好些日子没来看你,身子可好些了”
奚昭点头“好多了。我听阿兄说,是大哥
你请了医师来。”
“事务繁多,只能请医师照看,昭昭别怪大哥。”月楚临温声问道,“薛家人来府里也有一段时日了,可还习惯”
奚昭“知蕴常找我玩儿。不过这两天她太忙,整天在外头,几乎没碰面的时候。我想想上回她说今晚可能有空,兴许来找我。”
“你愿意与她交好,自是好事与她同来的还有位夫子,昭昭见过他吗”
“上回他来的时候见过,这回倒没怎么碰过面。不过”奚昭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我不喜欢那人,能不碰见也好。”
她这话说得直接,已有些贬损月家客人的意思了。
但月楚临还是副好脾气的模样,道“蓬夫子说话向来铁口直舌,有时也是无意伤人。若他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可以告诉我。”
等奚昭应了好,他便接着问“听闻你和那位蔺道长性情相合,最近在与他聊些什么”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些符箓话本之类的我头回撞见月姑娘,以为是府中闹鬼,还和他要了几张辟邪符。”奚昭说一句就往嘴里丢一块儿桃子,她在言行上向来没什么顾忌,反倒给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添了些人气。
“你遇着问星的事,阿郤也与我说了。”月楚临思忖着说,“问星性情孤僻了些,之前是你身体抱恙,所以才没在你面前出现。如今来往有限,也不会伤着你。”
“我跟她还算合得来。”奚昭吃完最后一块桃子,起了身,“大哥,阿兄要的东西还给他吗”
月楚临却问“昭昭是在心疼阿郤”
“只不过看他疼得很。”奚昭走到他面前,“我也在病床上躺过,知道有多难受。拿这罚他,总觉得不大好。”
她陡然走近,月楚临先是下意识垂了眼帘。
片刻后他才抬眸“既如此,便要劳你再多跑一趟,将这东西给他。”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枚琉璃珠,放在她的掌心里。
奚昭拢手,指尖不小心擦过月楚临的掌侧。
后者稍顿,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拿到了珠子,奚昭也再没多留的意思“那大哥,我就先走了”
“好。”
从她出门那刻起,月楚临便静坐着一动不动。
方才还有所避闪的眼神,这会儿却透过明窗,毫不控制地追随着她的背影。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收回视线。
他起身转至另一边的小桌旁,垂眼看着那几盘水果。
没过多久,有书童匆匆跑进“少爷,薛家送来的册子,说是今天要给个答复。”
“放在桌上便是。”
“好”书童放好册子,见他还盯着果盘,便问,“少爷,可是今日送的果子不对”
“并非。”
也是。
书童腹诽,每日送来的又不吃,最后都是送进他们肚里了,
哪能有什么不对。
刚这么想,就听见月楚临道“明日换些果子。”
啊”书童怔然抬头。
但月楚临已走到了书桌前,翻看起他刚送的册子。
过了会儿,他道“将青枣梨子撤了,多送些脆桃、葡萄,其余照旧。”
“哦,哦”书童这才回神,“好,我马上去换。”
“今日不必了。”月楚临翻过一页,语气不变,“明天吧。”
拿到琉璃珠后,奚昭两步并作三步,恨不得立马飞出这僻静院子。
她算是看出来了。
昨晚月楚临定是认出了她和月郤。
所以才会罚他。
虽不清楚为何在她面前佯作不知,也不过问,但总归不是件好事。
离开后,她先是把珠子送还给了月郤,等他身体好转了,才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中午歇了阵,奚昭从枕头底下翻出驭灵书,接着上回读到的部分继续看起来。
读了两遍,她盘腿坐在床上,照着书上写的,手作剑指压在契印处。
她凝神盯着手指紧按的部位,没过多久,竟从指下飞出一小缕淡白色的气。
那些气分散成无数缕,像蛛丝般飞速交织缠绕着。
最后,那些气织成了一小块若隐若现的光片。足有手掌大小,悬浮在半空。
奚昭心喜。
上回周医师就和她说过,每个灵物的特性不同,而她驯养的花灵应是有结盾的能力。所以在周医师替她疗伤时,契印才会将她的妖力抵挡在外。
奚昭手指稍动,那块光片也随之漂浮、变形。
她想了想,顺手拿起根笔,往那光片上掷去。
毛笔并未穿过近乎透明的光片,而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上面,再被弹开。
她又换了其他东西,一一尝试。
无论是书本,还是更为坚硬的柜角、杯盏,都没法穿透那光片。
但再尖锐些就不行了她最后换了匕首,刀尖重刺下,光片破碎。
应是给那朵睡莲浇的灵水还不太够。
但睡莲的承受能力有限,一次又不能浇得太多,只能慢慢来。
在房里试了一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忽有乌云蔽日。
没过多久便开始落雨。
这两天暑气重,陡然下场雨,气势大到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砸毁,空气中的泥土味几乎压不下去。
雨下得大,她猜薛知蕴多半不会过来了。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收到她的信儿,说是雨天难行,今晚估计很晚才回月府,让她别等。
读完信,奚昭又想起月问星。
上回她俩约过,要是再下雨,就在观月楼见。这样能避开薛家的人,比她这儿更安全。
隔着窗户,她看向外面。
这应是今年入夏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雨,眨眼的工夫,天就黑得何物都瞧不见了。
狂风乱卷,树被吹得左摇右晃,轰鸣雷声震得人耳朵疼。
并不是个适合赴约的天气。
奚昭望着那黑沉沉的天,思索一阵,终还是拿起了竖在桌旁的伞。
雨刚开始下,月郤就醒了。
他浑身还难受着,好在及时吞了本命灵火,才不至于受更大的罪。
房里黑得很,他嗓子实在干得厉害,便强撑着起身,想喝点儿水。
只是刚坐起来,一片昏暗中就传出人声
“一哥,你要什么”
月郤
他陡然恢复了精神,睡意一下散得干净。
似看见他的反应,那人幽幽道“一哥,你在怕我。”
废话
大晚上的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人,谁能不怕
月郤恼蹙起眉,点燃烛火的同时扯开嘶哑嗓子“你找我做什么”
平日里不都眼巴巴地跑奚昭那儿去了么
灯火如豆。
映出月问星那张白冷冷的脸。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子中间,直勾勾盯着月郤。
“一哥,”她轻声道,“你生病了。”
雷声轰鸣,天际划过的亮光将她的脸映得死白。
“嗯,怎的”
月问星的视线在他身上一寸寸地移着,最后落在那疲惫的双眸上。
“很难受吗”她问。
月郤登时警觉“问这做什么”
他可不认为她会关心他。
月问星走近,慢吞吞道“一哥,你要是疼,不若让我替你受着,我不怕疼的,还能帮你调养灵火我知晓怎么做,以前娘时常教我。”
月郤瞬间回神“你还在想着那事”
“嗯”月问星轻声应了,语无伦次,“一哥,就把你的身子借给我一小会儿吧,就一小会儿这府里到处都是鬼域的人,走哪儿都能撞见。分明下着大雨,可他们为何还在外面我不想被带去鬼域,走了好几处,哪都能看见他们。可奚昭还在等我,还在等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等会儿”月郤突然打断她,“你说谁在等你”
月问星抬起眼神迷乱的眸子,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说了什么。
“没,没谁。”她避开他的审视,“我我就是想四处走走,可又怕撞见薛家人。”
“要是怕撞见,就好好待在屋里。”月郤乜她,“大哥在你的房间四周布了结界,薛家人闯不过去。”
“可我一哥,一哥”月问星浑身轻抖着,神情错乱,像是将某种情绪压抑到极致,“月郤我已经受够了,没人看得见我,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如今好不容易你不知道,她碰着我了的,我明明消失了,可她碰着我了。”
她开始在房间里徘徊打转,幽幽怨怨,说出的话也越发混乱“你不能不能让我尝到那么
一点甜头,又叫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受不了了,片刻也受不得的。”
“别说了”月郤实在忍受不了,一把拽过她,迫使她看着自己,“月问星,你到底想做什么”
月问星僵硬抬眸,涣散的视线恢复了片刻清明。
“在等我,肯定还在等我的”她看着月郤,“一哥,若不能借我身体,那能不能能不能允我杀人”
“你说什么”
月问星喃喃“我不想躲着他们,如果杀了就好了。鬼也是能死的,杀了就好了”
“胡闹你别发疯要让大哥知道,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绥绥。”月郤蹙眉,“而且就算能借我的身体,到了时辰不还是得滚出去怎的,你还想借一辈子不成”
月问星脸上的神情顿时僵凝住,一时不语。
月郤从那长时间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
理智霎时间裂成无数断线,在脑中横冲直撞。
“月问星”他咬牙切齿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月问星倏地反握住他的腕。
也是此时,月郤才发觉她的手不比他的小,力气也大得惊人,将他的腕子生生箍出红痕。
但未等他想清这怪异之处,便因月问星突然使劲儿而乱了思绪。
“一哥,”她死死箍着他的腕子,死魂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那我也可以可以暂时不把你挤出去,这样行么”
她道,像是退让了什么东西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