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楚临斜过刀刃,像是对待一件亟待雕刻的石像,缓慢而仔细地剜开血肉。
痛意使他头冒薄汗,但他恍若未觉,神色不改地撬下覆着鲜血的一小截白骨。
剖下碎骨后,他放入臼钵中,再次施展妖术。
白骨碎为齑粉,经他操控着渐渐填入木头断裂的缝隙中。
还差一点儿。
他又拿起小刀,薄而利的刀刃压进伤痕,牵带出丝丝剧痛。
可他半刻没犹豫,又生生剜下一小块。
如此循环往复,直待衣衫已湿透,才将那条缝隙彻底添补住。
他没忙着止血,而是挑了把锉刀,像对待弥足珍贵的宝物般细细打磨着。等将那截木头打磨得平滑,看不出丝毫破损过的痕迹了,他才重新接回那木偶身上。
随后又取来一碗,就着手臂上的伤口蓄了一大碗血。
盛好血,他正欲往木偶上贴道瞬移符,好带着它去明泊院,但忽想起衣衫已被汗湿,便顿了步。
他将伤缠好,又重新换了件衣袍,这才取出瞬移符。
睡梦中,奚昭隐约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如轻飘飘落下的细雨丝,存在感并不强,可一旦察觉到就没法再忽视。
这一觉恰好睡醒,她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还是黑夜。
浓厚夜色中,却有双眼眸悄无声息地望着她。
专注,压着丝不算明显的痴缠。
与此同时,奚昭又闻见了那股淡香。
她倏然睁开眼,与坐在床边的月楚临四目相对。
奚昭“你干什么”
见她醒了,月楚临的眼神清明许多。
他轻声道“听闻鬼域昼夜颠倒。”
奚昭顿时明白了
他是赶着鬼的“白天”找她来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做得再绝些,直接弄出魂飞魄散的景象,看他上哪儿找她。
她稍叹一气,坐起身。
起身时,她尽量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
方才趁他不在的时候,她悄悄试过。
那锁鬼链是用来封住鬼魄行径的,所以鬼气根本没法腐蚀链身。
但花灵却有用。
化出的灵刃割在链子上,基本两三息就能割开一条小缝了。她估摸着彻底割断锁妖链,最多半盏茶的工夫就行了。
系在踝骨上的那条链子,已被她割断一大半。担忧会在他眼皮子底下绷断,她只能将动作放得轻些。
试出契灵有效的瞬间,她还暗自庆幸过幸好她驭使的契灵够多,不然还真找不着更靠谱的法子。
坐起后,她问月楚临“又要说什么魂门的事”
“不是。”月楚临眉眼带笑,“那躯壳我已修复好了,想让你看看。唯有你看过,我也才知晓有没有哪处打得
不好,或需改善。”
奚昭不悦抿唇,却说“在哪儿”
她倒要看看,他能打出什么躯壳来。
莫不是拿纸糊的。
奚昭莫名想起在鬼域里见着的纸人,个个表情呆滞,动作僵硬,脸上还涂着两抹刺眼诡异的红。
她忽觉一阵恶寒。
他要真拿纸糊,她就将他连同那纸人一起烧了
刚这么想,她就看见月楚临走至一边,随后从房间角落推出一个与她等高的人偶。
准确而言,是几截木头拼出来的、勉强能看出人形轮廓的木人。
连脸都没有,四肢也仅是几根圆木。
总而言之,粗糙得很。
奚昭沉默半晌,才道“你怎么不直接砍棵树呢丑死我得了。”
这还不如扎个纸人呢,起码有脸。
月楚临微怔,随后温声解释。
“待魂魄入壳,便会缓慢变形。过不了多久,就能与你如今的模样无异。”他又掰动着那木偶的胳膊,使它抬起手,“昭昭,可要碰一碰它若触感不适,亦可以再作打磨。”
“不。”奚昭盯着那木偶胳膊上的星点血迹,蹙眉,“脏死了。”
“抱歉。光线太暗,方才没看清楚。”月楚临抬起手,往那木偶的胳膊上施了几道净尘诀,又用布帕仔细擦净。
也是看他掐诀,奚昭又瞧出了不对劲。
跟刚才他擦她的手时一样,他掐诀的姿势格外僵硬,手也不算稳,有几回还误甩到了地上。
似是受伤了。
观察到这点,她又打量起他的神情。
光看表情,倒瞧不出他疼或不疼。
她目光一移,落在他的发丝处。
那乌黑的发丝间藏着一小瓣碎花,长条状,一端微弯,白中透出些微黄。
看模样应是寒灵菊的花瓣。
那寒灵菊需要精心养护,且极为贵重。在这整个月府里,也仅有玉兰花厅里养了几盆。这还是去年冬月月郤去岭山派,特意给她带回来的。
所以他去过花房,还动了她的花
为何
正想着,她就听见月楚临道“我前段时间听闻陵光岛岛主寻得了一窝灵兽幼崽,模样颇为可爱。怕他将那灵兽送了出去,便去了岛上一趟。也亲眼看过,的确个个可爱顽皮。你以前一直想养头灵兽,待养好身子,我便带你去陵光岛亲自挑选一只,好么”
听了这话,奚昭心底忽生出连她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
他千方百计将她锁在这儿,又寻什么木偶,照看她养在花房的花,如今还要养他向来厌恶不喜的灵兽
她面露错愕,还没思虑清楚,试探的话就已脱口而出“我方才睡觉,隐约记起些什么。你好像确为兄长,不过还有个年纪小些的哥哥似还有个不常出现的姐姐。”
月楚临倏然看向她,面上带笑。
“想起来便是好事你
说的是阿郤和问星,阿郤aheiahei阿郤去了岭山派,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问星的情况特殊些,等你的身子康健了,再见他也不迟。”
果然。
连月郤和月问星不见了都不知道。
这两月多半是浑浑噩噩过下来的。
带着这猜疑,她又唤了声“兄长”
月楚临走近几步,俯身看她“昭昭有何事”
“头上落了东西。”奚昭往前倾过身,两指捻住了那枚细长的花瓣,视线却落在他脸上。
天光虽暗,但两人离得很近。
借着这近身的机会,她清楚看见他的神情僵凝一瞬,眼底透出丝错乱的欣悦。不过很快,便被尽数压下。
仿佛她方才所见仅是错觉一般。
她不着痕迹地捻碎那花瓣,丢开,坐了回去。
“是片碎纸。”她又看向他的左臂,“兄长的胳膊受伤了看着总抬不起来一样。”
确有衣袖遮掩,可堆叠在手肘处的衣袖仍能瞧见些零零碎碎的淡红痕迹。
月楚临“概是压着了,有些酸麻而已。”
“是么”奚昭抬手,压在了他的手臂上,却微往下一陷,且摸着了一片冷湿。
也是她压下手的瞬间,月楚临脸色微变。那原本就煞白的脸又褪去几分血色,额上能隐约看见些细密汗珠。
她只当没发现,收回手说“若压麻了,可以时不时按一按我的魂魄真能融进这木偶么”
月楚临稍怔“昭昭愿意么”
“模糊想起来些东西,之前好像的确住在这儿。往生也没个定数,万一下辈子变成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怎么办,比起来还是直接重塑人身好些。”奚昭话锋一转,“但能明天再封什么魂门吗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记起些东西。”
月楚临的眼神又柔和几分,应好。
他一直在房中待至天亮,才说要去太阴门走一趟,晚上再回来看她。
待他走后,奚昭再不犹豫,用灵刃利落割断两条锁鬼链,随后走至门前。
她尝试着推了两把。
只听得咣当两声脆响门应从外面锁紧了。
她便从芥子囊中取出瞬移鬼核,去了花房。
花房与她想的一样,的确被精心打理着。她左右环视一周,从角落处挑了盆不算起眼的君子竹,再移至月楚临的书房外。
确定里面没人,她才进了房间。
他应该常来这儿,桌上蜡烛烧了一半,簿册堆了厚厚几沓,最上面的几本翻开了,写有札记。
她挑了个隐秘的场所,藏住了那盆君子竹,又在房中来回走了几遭。
待做完这些,她正打算走,却忽然嗅见一丝淡香。
是青竹香气,淡到几乎闻不见。但因这房中不久前才打扫过,就变得格外明显。
她顺着那气味寻去,最终在里屋的墙上找着了源头。
是把铜钱剑,悬挂在墙上,位置
极为隐蔽。
剑身上镶嵌的铜钱已十分老旧,生着星点锈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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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那铜钱剑看了半晌,走近,细细嗅闻着。
再三确定这香气来自铜钱剑后,她思忖一番,忽抬手取下那剑。
很沉。
剑身外沿的铜钱打磨得尖锐锋利,铜钱缝隙间还见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手腕上的锁妖链暗扣打在剑身上,击出脆响。
她掂了掂,又将其收入芥子囊,这才转身离开。
回到明泊院后,奚昭把两条锁妖链压回被子里,佯作无事发生。
傍晚,月楚临提前来了明泊院。
他没声没息地进了卧寝,见她没睡,才开口道“那边的事已处理完了昭昭,今日感觉如何,有没有记起什么东西”
奚昭摇头。
见状,月楚临微抿了下唇,神情看不出好坏。
“无事。”他坐在床畔边,“等重铸了人身,还有时间慢慢想。”
“但”奚昭犹疑着说,“我好像记起了一桩事,就是不确定是真是假。”
月楚临呼吸稍紧“何事”
“兄长是生辰将近了吗”奚昭道,“我之前好像在兄长的书房里藏了盆君子兰,以作贺礼。我想想好像是在外面那间屋子里,不知是哪个柜子底下。”
月楚临神情恍惚。
前不久确然是他的生辰,已过了一月有余。
“是。”他垂下眼帘,声音轻得仿若自语,“为难了你,竟还记得此事。”
“兄长,我能不能去看一眼”奚昭握住了他的手,“若真放了盆君子兰,这么久也没浇过水,要是枯死了怎么办若枯死了,也得早些藏起来,另换盆新的送给你。以免看着那枯黄叶子,叫兄长笑话。”
月楚临的视线逐渐聚焦,落在她脸上。
“昭昭记得我的生辰,我已喜不自胜。”他语气亲和,“不若先重塑了躯壳,再去看也不迟。”
奚昭瞥了眼他放在床边桌上的碗。
还是一整碗血。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说“可我总想着这事,白天都没怎么休息过,就想知道是不是在做梦要不要不兄长替我去看一眼若真找着了,便带回来我看看。”
僵持之下,月楚临到底应了好“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奚昭颔首以应,有意道“兄长可别随便找盆君子兰唬我。”
“自然。”月楚临折身出门,去了书房。
他根本没抱多少念想她身死前,他们的关系已差到极点。她又如何会费心思,藏一盆君子兰送给他。
但真踏进书房的门时,他又不由得紧提起心。
万一为真呢
万一在她心底,也还记挂他一二呢
他竭力压抑着心底的躁郁,从第一排书架开始,仔细搜寻起来。
越找,他的心就越发平静
。
直至他无意窥见了一角花盆。
心重跳起来。
一下跟着一下,几欲破开胸腔。
他拖着步子往那儿走,微躬着身,像是沙漠中的旅人。
既为寻着绿洲,从内心深处涌出狂乱的喜意,又为不确定是否为蜃境而惧怕恐慌。
终于,他行至了书房角落。
在好几样器具的掩映下,一盆君子兰静放在地上。
叶身翠绿,微微摇曳。
眼眶陡然涨出酸热,眼前也变得模糊。
莫大的悔恨如潮涌上,登时压下了那澎湃喜意。
原在她身死前,还挂念着他的生辰。
俱是他的错。
缘何死的不是他,反叫她来受此磋磨。
他缓迈了步,颤抖的手搭上了那翠绿叶身,轻轻抚摸着。
许是因放在窗边,得了些雨水,这绿植并未枯死,反倒生机勃勃。
是了。
月楚临的眼皮忽然剧烈一颤。
他该将此物拿回去,让她看见,两月来无人打理的君子兰能鲜绿如初一如他们,照样能同以前一样。
思及此,他拢住那盆君子兰,小心捧起。
但就在君子兰离地的瞬间,变故陡生。
门窗忽然自个儿掩上,房内浮现出上下三转淡蓝色的灵息,像是绳索箍住笼子般,将这屋子紧紧围住。
连同他也被困在其间。
灵息上有淡黑色的雾气缠绕,须臾就将墙身腐蚀出几线黑痕。
月楚临还捧着那盆花,身躯却僵硬万分,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也被抿净。
看着月楚临出门,奚昭便耐心等着。
足等了小半时辰,她才感觉到契灵有变。
中计了。
奚昭眉心一跳,登时解开锁鬼链,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她在夜里飞跑起来,跑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终于,她望见了一株高大梧桐。
她看过无数回,从那梧桐旁的高墙上跃下,就能到月府的另一边。
再往南走,最多十天便能回伏辰寨。若用瞬移符,还能更快些。
她已做好了打算,攀上那树就往上爬。
只是在挨着高墙的前一瞬,她忽觉脖颈一紧
有人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奚昭心一沉,抬手便要驭使契灵。
恰时,一道熟悉人声落在耳畔“别出月府。”
奚昭微怔,下意识偏过头。
“薛秉舟”
声音的确是薛秉舟的,尽管有些许倦意。
可她没看见他。
一层软纱覆在了眼上,遮去了她的视线。
“是我。目下不宜示人,劳你先遮了眼去。”
薛秉舟带着她平稳落地,隔着软纱轻抚了下她的面颊。
“抱歉,答应过你会平安无事,还是惹来了这多事端可有何处不适”
奚昭没应声,而是抬手摸索着他的脸。
从眉眼到鼻梁,一一确定过。
的确是他。
“为何不能看你”她问,“这样何物也看不清,很不方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