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看起来却又与平日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不知为何,那半透明的魂魄变得残缺不全,右臂更是要掉不掉地连在肩上。
但他像是不知疼一样,拿仅剩的那只眼睛紧紧盯着她。手无措举着,似不知该落在何处。
“我没事。”奚昭没甚力气地坐起身,倚着桌腿,“你怎的弄成这副模样,大寨主呢”
问他时,她看向房间角落。
“大寨主”还是缩在角落里,不过仅剩了件空壳衣服,身体早化成尸水了。
“他中了毒。”月问星神情恍惚,颠三倒四道,“中毒,都怪我,都怪我,竟没看出来。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若影门合上了怎么办,都怪我,我”
奚昭一下打在他的脑袋上。
“说清楚。”她开口道。
月问星被打得低下了头。
半晌,他才抬起一双清明眼眸,神情也恢复了正常。
经他解释,奚昭这才知道原来早在他们来之前,大寨主就已经中了毒了,只不过撑着口气儿,没死。在她进入影子后不久,他便毒发身亡。
月问星不知怎么叫她出来,便只能尽力用鬼术延缓影门关闭的时间,这才落得身躯残损的下场。
而蔺岐则去了外面结界崩塌,整个寨子都陷入混乱之中。大寨主已死,不少妖匪想趁此机会离开。时间紧急,需要他尽快重建禁制。
奚昭听完,强忍着浑身剧痛和彻骨寒意,踉跄走至大寨主剩下的衣袍旁。
“天快亮了,你在这儿等着便是,别四处乱走。妖鬼遍地,很可能将你的魂魄吞噬。”她在那衣袍里翻找着,最终找出一块木牌。
月问星忧道“那你呢方才,方才有人从影子里出去了,是不是那什么二寨主是不是上次弄伤你的人你要去找他”
“不找,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奚昭撕了截布条,匆匆包扎起胳膊上的伤,“他应是找剑去了,无需管他。”
“剑”
奚昭系好布条,远望着天际渐翻出的鱼肚白。
“是,他的佩剑。”
置身万鬼撕咬的中心,太史越弃了那被腐蚀得残肢断腿的躯壳,魂魄才得以从中逃出。
但历经两回塑身,他的魂魄已经太过虚弱,魂体渐碎成灰色齑粉,飘散在半空。
待他找到太崖的住处时,左臂已彻底破碎,袖管空荡荡垂在身侧。
敲开门后,见是他,太崖脸上未见丝毫讶异。
“师尊今日来,又为提点何事”
“剑远寒”太史越的嗓音已嘶哑不堪,魂体也在快速衰竭。他睁着那漆黑空洞的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那剑可曾拿来了剑在何处剑在何处”
他曾用那铜钱剑斩杀过无数妖魔,凝聚在剑中的死气足以帮他恢复些修为。
太崖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旋即眼梢挑笑。
“原是来拿剑。”他垂下拢在袖中的手,一把铜钱剑在他手中成形,“师尊真要拿走此剑么”
刚一感受到太史越的气息,那铜钱剑便作铮鸣,隐约还能听见哀泣。
他的眉心陡跳两阵,眼中浮出明显的喜色。
“快将剑给我”他还没失去理智,又有意提醒,“若我死了,那人也留不得。”
太崖摩挲着剑柄,似在犹豫。
良久,他终于递出了那把剑。
“师尊信我,自不会亏负。”
眼见着手指也开始破碎,太史越急切接剑。
瞬间,剑鸣更甚。强大的死气飞速涌入魂体,他那残破的四肢也开始被死气填补复原。
他大喜过望,高举起剑。
正要尝试着挥出剑气时,忽地,阴沉的天空飘落下一瓣雪花。
那碎雪轻飘飘落在剑身的铜钱上,微小到几乎看不见,却使那枚铜钱摇晃两阵,随后掉落。
铜钱砸落在太史越的右眼。
却如砸在薄纸上,将他的眼睛硬生生砸出个黑窟窿。砸破了眼睛不说,铜钱竟又穿透了头颅。破开后脑勺后,那枚铜钱掉落在地,良久才归于静止。
太史越神情僵凝,眼珠子倏然移向太崖,带着怒戾与错愕。
“你动了我的剑”
太崖斜倚着门,一副闲散模样。
“师祖确然信我,只可惜,某有更愿托付信任的人。”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挑起一点儿笑,他道,“得罪。”
话落,铸在剑身的铜钱开始接连掉落。原本注入太史越体内的死气也开始疯狂游走、冲撞。霎时间,他的魂体便像是只鼓胀的纸灯笼,被死气从内向外腐蚀。
他张开嘴,但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就彻底碎裂成粉末,飘散在雪风中。
太崖看了眼那掉落在地的剑,忽敛住散淡笑意,提步便往外赶去。
没走多远,他便看见了要找的人。
这寨主府中,唯有那座寨主楼修得最为气派,高可入云。而现下,那楼阁的最高处站着一人,俯瞰着整个主寨。
见着那熟悉身影,他心底的焦灼才散去两分,步子也放缓许多。
天将亮。
整座伏辰山都被笼罩在阴森森的鬼气之中。将太史越的躯壳吞噬干净后,那些无意识的死魂像是无主的野犬,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但很快,它们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朝伏辰主寨的寨主府冲去。
足以覆天的鬼群之下,是四下逃窜的妖匪。
突然出现的异动如丢进水里的巨石,搅起阵阵涟漪。他们尚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这震天的死气。若再留在这儿,只怕要被吞吃个干净
但妖群尚未冲出主街,就被迫停下。
后面的妖见走不动了,急得争相大骂
“如何不走了”
“当真要在这儿等死不成,没看见那些妖鬼么”
“得脑袋掉地才知道往外滚是吧”
前头的妖被骂得怒火中烧,索性接连让开路。
“要走,你们自个儿往前走”
待拥挤妖群让出路了,后面的妖才得以看清眼前的光景
主街街口竟被一头庞然巨兽占满。
那灵兽看着像虎,面容却又比老虎可怖许多,一声虎啸就足以震倒数妖。
而老虎身前还站着一面冷青年,正是这些时日住在寨中的蔺岐。
一人一兽彻底挡死了路,根本没法逃走。
有妖意欲打探,不过还没开口,就听得身后有人道“两位寨主皆已死了。”
众妖转身望去。
却见不远处的寨主楼上,站着个年轻女子。那人伤得不轻,手里却紧攥着件衣袍不放。
有离得近的妖一眼认出那是大寨主的衣服,眼中登时压进慌惧。
奚昭丢下那衣袍,抬了右手。
手掌一松,便有枚玉牌从她手中掉落,浮在半空。
“如今山外有赤乌、天显两境的人守着,往外走过的人都应知道。”她稍顿,“不过,要走要留皆在你们自己。”
众妖看着她,皆面露惧色。只因那些足以将整个妖寨扫平的妖鬼死气,现下竟缓慢在她身后聚拢成庞然黑雾。
雾中隐见两点漆黑瞳孔,显然是她的契灵。
若猜得没错,那一人一兽也皆是受她令守在寨外。
寨中陷入一片死寂。不多时就有妖站出,将妖气送入那玉牌之中,以表奉她为主之意。渐渐地,其他妖群也相继送出妖气。
隔着那交织缠绕的妖息,奚昭看见飘飘扬扬的乱雪。
雪后是连绵无际高山群峰,而伏辰山不过是这万千无主妖山中的一座。
恍惚间,她记起刚来恶妖林的那天。
是个暑气高涨的夏日,她不知要往何处去,在命悬一线的境地中徘徊游离。
奚昭缓抬起手,伸向那浮在半空的玉牌。
碎雪落在掌侧,须臾便与手上的血迹相融。
握紧玉牌的瞬间,她望见楼外妖群接连跪地俯首。
山川浩渺,如今她已寻着归处,而这不过是个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