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苍凌阑将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只见皮革缝成的护腕上套了一枚暗银手环,环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隐约透出玄奥的气息。
韩童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禁抽了口气“御兽器”
他又惊疑地去看那只紫晶蝎子“它是只器契的战兽这,怎么会”
“沙”阿尾打了个哈欠。它把自己的大尾巴盘在了苍凌阑的脖子上,懒洋洋地眯起眼,好像一切尘世纷扰都与它无关。
魏恒“小丫头,你休要唬人,你这只紫晶蝎子发育得相当不错,战斗意识颇强,更晓得亲近主人它能是器契的战兽”
这就让人不太好回答。
苍凌阑沉吟道“可能是我培养得太好”
“”对面的脸色变幻莫测。
见韩童等人明显不信,苍凌阑索性并指在御兽环上一抹,口中低念咒文。
那串符文上泛点光芒,一个召唤阵自阿尾身下浮现。紫晶蝎子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御兽环内。
魏恒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像喉咙里噎了颗核桃。
竟然真的是器契的战兽
所谓器契,即是凭借外物完成驯化的契约方式。
器契的战兽无法进入御兽师的灵界,只能呆在幽闭狭窄的御兽环内;它们不与御兽师产生精神连接,甚至会在交易中被反复转手。若是落到没良心的御兽师手上,被当作工具奴役也是常事。
因此,通过御兽环”器契”的战兽,往往精神萎靡呆滞。与自然契约的战兽站在一起,一眼就能区分出来。像阿尾这样的,绝对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韩童失魂落魄“怎么会”
“看来贵使一行是误会了。”
苍凌阑捏了捏有点泛酸的肩颈,骨头发出嘎啦的声音。紫晶蝎子的分量属实不轻,一直托在肩上她也受不了。
“我精神力衰微,当年启灵失败,灵界未开,直到今日也凝不出完整的阵纹。”
她皱眉揉着自己的肩头,随口说道,“万幸家里人曾给我留下一个御兽环护身,这才有了阿尾。”
“至于用弓箭给阿尾下指令,也不是有意在钻研什么特殊的御兽之术。器契的战兽无法与主人建立精神联系,言语不通,指挥起来很困难。我这样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若不然”
最后她抬起脸,一本正经地歪头问“若真有惊为天人的御兽之术,我还做什么猎人”
这话太有道理,无人能反驳她。韩童、魏恒等人面面相觑,一时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心想这小猎人也坦荡过头了,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底儿给拆了个干净转眼间就从一个被学府公子赏识的神秘御兽师,变成了根本不能御兽的凡人。
世家公子的欣赏,学府的诱惑,竟不能动摇她半分
“走吧,大人。”苍凌阑没有多看那群人的反应,而是谨慎地重新把那长弓背在了身后。
少女紧了紧束腕的麻绳,目光平静地投向远山轮廓,“我们要在日落之前入城,夜里的深山太危险了。”
出了那片密林,竟有了路;沿着弯曲的山路走上一炷香,便能看见朔城的北门。
青黑色的城墙从地平线的尽头拔地而起,宛如斑驳老斧,将天顶劈成两半。
盘虬的树根在城楼上纵横,已与这小城化为一体。有青袖铁甲的城卫兵踩着凸起的树根,于城头上行走。
朔城乃边疆之地,山中之城,为了抵御凶兽的袭击,城墙便修筑得极为高大。行人从这城门下穿行而过,就像蝼蚁成行,又密又小;同样渺小的几十个黑点在高空之上来回飞旋,那是巡逻的守城战兽。
车队穿过城门时,已是日暮。风一吹,无数黄绿色的叶子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夕阳中旋落如雨。
朱火角马嗅着落叶的味道,打了个响鼻。
“天有叶,地有根,好独特的城池。”
韩童已掀开车幔往外张望了半天,此时从肩头拈起一枚落叶,打量着车轮滚过的街道,啧啧称奇。
在这座北方小城里,遍布着深深扎入砖石的树根,乍一看觉得贫瘠,细品又能觉出粗犷与野性的生机。
“这些根系,应当是植类凶兽的吧我在王都便隐约有所耳闻,说朔城有巨木,叫”
“荒桑。”
苍凌阑从车厢前面回头,她将手肘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倒是蛮惬意,“这种植兽叫荒桑,城头爬的是它的根,城中飘的是它的叶荒桑的叶子香得很,不仅能入药,取来酿酒煎茶都是绝品。沿街就有卖,大人们得闲可以尝尝,好喝的。”
韩童望向他手中的叶子“朔城人居然在凶兽的躯干上筑城,它不伤人吗”
“不会,植兽生在山林里,每天得被飞鸟走兽踩上几百次要是回回都暴起攻击,自己也不用活了。”
“也是,也是。”韩童后知后觉,腼腆一笑。
来往的朔城城民没怎么见过这样豪华的车队,纷纷侧目,小声议论着。
有人指着马车前的身影,喊道“咦,那不是阑儿吗”
便有先从山里的回来的猎人笑“行啊丫头,傍上贵客了”
苍凌阑忽然道“大人,我的酬金”
韩童呛了口风,被这样直白地要钱,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咳咳,是我疏忽了,我这就”
说着,他连忙吩咐随从,在原先的九百之数上悄悄再添上一百,取了一千灵币,满当当地装在绣了金丝的钱袋子里递给她。
苍凌阑道了声谢接过来,便一手托着那钱袋,另一只手探入囊中抓了满满一把灵币,当街一抛
顿时,灵币高高飞起,坠地叮当乱响,反射的光得令人炫目。
韩童大吃一惊,那些王城来的朱雀卫也纷纷露出惊异之色。再看城门口,早就哗然炸了锅,猎人们喜笑颜开,一面起哄一面来抢,许多手臂在空中挥舞,热闹得像是盛典佳节。
“哈哈哈哈,好丫头,谢了”
“阑儿阔气”
“谢了妹妹,改日阿姐请你吃酒”
苍凌阑就在这样的沸腾中朗声笑起来。最后一抹余晖正一点点被远方的群山吞下,朔城的风吹乱了她的黑发和朱红发绳。
韩童半天回不过神来。还是苍凌阑察觉到他的目光,才解释道“哦,这是猎人间的习俗。谁哪天收获丰盛,就在回城时散一点钱。”
“我们这种人,很多时候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实在熬不过去了,就来城口碰碰运气”
她说着,忽然伸手一捞,准确地接住了不知谁从哪儿抛过来的酒袋,拧开就仰头灌了一口,笑道“互相周济着讨生活而已了。”
韩童恍惚地“哦”了一声,不吱声了。
又半晌,他小声道“入了城,就快到苍家了吧我、我有点紧张。”
魏统领不禁道“王使身份尊贵,而苍家没落已久。要紧张也该对面紧张,韩小公子这是为何”
韩童“我是想着,到时候进了苍家,难免会见到凌阑阁下”
“噗”车厢前的革衣少女一口烈酒呛进嗓子眼,“咳咳咳”
韩童与魏恒同时转过脸来,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苍凌阑以袖掩口咳了半天,惊魂未定地看着韩童“你、你为什么要叫她阁下”
韩童的眼神闪了闪,抬手捂脸。
苍凌阑如遭雷击“你脸红什么”
他们一起在山里走了大半天,又经历过那般危险,如今关系拉进了颇多。韩童从指缝里抬起头来,别扭地哼了一声“我确实是仰慕她已久。姐姐,你不也说,她在朔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吗”
苍凌阑“我原话是这么说的吗”
韩童“我幼年有幸在王都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当年的凌阑阁下”
苍凌阑狐疑地打断“才五六岁吧她铁定早就把你忘了。”
韩童红着脸说“我、我记得她就好了。”
苍凌阑更加凌乱“你为什么要惦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何况她早就沦为废人”
“哎呀,都说了姐姐你不懂”韩童鼓着腮帮子,似乎还想争辩什么。
可惜苍凌阑已经无意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她眼神一动,手指前方“打住看,苍家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远天传来“瓮”的一声,好似巨钟敲响。
大街的尽头忽然升起了一团一团的光,十几只铜黄色的游鱼从远处升空,它们身如金石,鳍如赤霞,每一次摆尾都有清鸣之声震荡。
路人驻足,仰头看去。一个扎着小辫的孩童笑着跑过,喊道“鱼儿飞天啦,苍家有客人来啦”
“是钟鱼”韩童眼睛一亮,“钟鱼开路,绢鱼载客,据说是很古老的迎宾礼节,没想着能在朔城见到了。”
魏恒哼了一声“一个空有青龙后裔之名的落魄家族,架子还不小。王使到临,也不出城迎接,如今来搞这些虚的”
三言两语间,绢鱼也飞过来了。这种飞鱼的身躯雪白,庞大、扁平且宽长,果真如一卷延展开的绢布。
它的长尾徐徐在风中翻滚,脊背处却安如平地,上面载着十几个人,各个腰系青绳丝绦,正是苍氏的族人。
苍凌阑忽然站起身,“既然大人们还有要事,我就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韩童正紧张地整理着衣襟发冠。见她要走,只顾得上扯出个笑容点点头。
回想自王城而来的这一路,有惊无险,万事顺利,值得庆幸
“啊呀,”他忽然一拍大腿,着急地探头,“这么一路,我竟还没请教姐姐名姓”
可那背影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的,竟越走越快。
韩童还想再喊一声,魏恒连忙拽住他“小公子在意,明儿个寻个猎人问问就是。如今还是作为王使接见苍家要紧。”
韩童只得不甘地收回目光。
“韩小公子,您看那站在前面的苍家少女,”魏恒在他耳边说道,“她是苍家年轻一辈的第二个,也是如今唯一的先天启灵者苍凌瑶。两枚朱雀印之中,必有一枚是她的。”
韩童抬眼看去。果然在那绢鱼背上的一行人中,当先瞧见一位姿态清冷的紫衣少女。
恰好晚风吹开那女孩儿额前的乌发,露出一对上挑的桃花眼。不仅艳丽天成,更隐约含着几分先天启灵者该有的矜傲。
然而就在下一刻,紫衣少女随意地垂眸往下一扫。
转瞬之间,那张秀媚的小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从疑惑到错愕,再到不敢置信,再定睛确认,最后终于怒气冲天的转变。
“苍、凌、阑”
清脆怒喝,自半空中响彻街头。
紫衣少女蓦地柳眉倒竖,瞪着那位正要挨着街角溜走的猎人,吼道“你、你给我站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