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朔城的晨钟按时响起。
淡白色的日光从天顶的木窗漏下。巨大的青龙雕塑栩栩如生,双目怒睁,俯首睨视着下方的族人。
苍家以青龙后人自居,这祠堂名为供奉列祖,实际上拜的却是兽神青龙。
“好天气。”
祠堂内一片明亮,苍凌阑背对那巨大的青龙雕塑而坐,双手将黑发在脑后拢起。
她唇间叼着发带,盯着窗外的太阳喃喃自语“雨后连日放晴,可以进山采蘑菇了”
昨日晚些时候,苍简派来的下人敲开了祠堂的门,给她送了换洗的衣物和被褥。她难得地睡了个舒爽,一觉到天明。
“沙沙”
一道瘦长的紫色影子不紧不慢地沿着柱子爬下来,摇晃着晶莹的尾刺。
苍凌阑扎好头发,无奈地站起身“你知不知道,你这两年越来越沉了”
阿尾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从柱子上纵身一跳,跳到了她的肩膀上,惬意地将大尾巴绕过她的后颈“沙”
苍凌阑掂了一下肩上的重量,屈起食指敲了敲阿尾的背甲,又握了握那条大尾巴。
“这么说来,”她若有所思,“晶甲也变厚了好多难道是快要升三阶了”
才说完,苍凌阑自个儿先摇了摇头。
与人类定契的战兽,成长速度是野生凶兽的几倍,这也是有许多凶兽愿意主动与人类契约的原因之一。
但阿尾是器契,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机缘,从出现升阶的征兆到真正突破,至少也得一年半载。
洗漱完毕,展开叠好的衣裳,是件暗纹黑底劲装。苍凌阑抖开便知道是按着自己的身量新裁的。
忽然一个念头掉进脑海里倘若果真决意离开朔城,下次再穿上小叔为自己准备的新衣,不知要到何时
她摇头笑了笑,穿上站起,果然很贴身。
苍凌阑双手推开祠堂的大门。
此时天光大亮,正有两个苍家小辈一前一后,从祠堂前飞奔而过。
“快走快走”跑在后头的是个小胖子,明明都挥汗如雨了,嘴里还着急地嘟囔,“这般重要的日子,迟到了二长老又要骂人了啊”
一句未完,尾音变成了尖利的嚎叫。
跑在前面的小姑娘回头骂道“死胖子,吓我一跳,你鬼叫什啊”
苍凌阑与他们的视线对上“”
肩膀上的阿尾竖起尾刺,耀武扬威地发出嘶鸣“沙沙”
这一瞬间,少年少女的脸色煞白,好像大白天见了鬼“苍、苍苍苍苍”
苍凌阑大步走过去“结巴什么,你们不姓苍”
演了半天结巴的小胖子终于把憋在嗓子里那口气叫了出来,化作一声惊恐的“苍苍凌阑”
“你,你你你”他飞速后退,脸蛋皱得都快哭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哎,哎哎哎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叫家主了”
苍凌阑“”
她不是很理解,自己又不是吃人的凶兽,甚至自认为还算是个好人,为何总有许多人见她如见洪水猛兽一般。
难道自己长了一张令人生厌的脸
那两个同龄人见她不言语,更是哭丧着脸,活像是要上断头台。
少女猎人蛮不是滋味地挥了挥手,俩人就耗子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阿尾“沙”
“没事,咱不管他们。”
苍凌阑抓住阿尾的大尾巴捏捏,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那枚青色雕龙木牌。
这个时辰急着出门,那两人应该是要离家历练的苍家子弟之一。小叔昨夜给了她牌子,若她想去,此时应该跟上那两道逃窜的身影才对。
但苍凌阑略一思忖,还是摇了摇头,把青牌系在了腰间。
新启灵的小御兽师们入山历练,一是为了寻觅合适的凶兽进行契约,二是为了在实战中锻炼新契约的战兽。
但自己的情况有所不同。首先,她没法儿契约;其次,这么多年来,她把薄暮山脉当半个家住。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愿意陪她打架的那几只战兽,都不缺实战经验。
因此,她现在过去凑热闹,其实没多大意义。
不如直接斗兽见分晓。
至于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经过一夜,朔城的大道上落了满地的荒桑叶子。
苍凌阑走出去的时候还是清晨,役夫们正驱赶着十几只咕咕叫的蓬尾鸡,将落叶扫至街道两侧,再使麻袋收集起来,等着卖给酿酒的师傅。
“哟,这不是阑儿吗”有人擦了把汗,抬头吆喝一声,“苍家的队伍一刻前就走了,你怎么又不一起去”
“多管闲事,”黑衣少女面无表情,“赶你的鸡去。”
那役夫就哈哈大笑“小丫头逞什么威风,定是因着你废了灵界,没人带你去”
苍凌阑“。”
她昨儿个跟那位姓韩的小公子说,朔城无人不识苍凌阑,这话可是没有半点儿假。
这偌大个朔城,要么是莫名其妙怕她的,要么是莫名其妙喜欢找她乐子的。
她懒得多搭理这群赶鸡的役夫,快步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立着杆半秃不秃的酒旗,酒馆里头隐约传来喧嚷笑骂声。
外头又有块陈旧的木制招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上头写着潦草的四个大字黑鹰酒馆。
苍凌阑走到酒馆门前站住,把那块破招牌抬起来,挂正了。
“沙沙”紫晶蝎子不喜欢里面传来的酒味,发出抗议的叫声。
苍凌阑把阿尾拎起来放在一边的土墙上,示意性地拍了两下“那你在这等我,别乱爬。”
随后,她推门进去。
顿时,酒味、烤肉味和汗臭味,携着滚滚声浪扑面而来。
酒馆内嘈杂不堪,一群男女猎人在吆三喝四,好似喝了一夜的酒,都醉醺醺的不成人样。这边脸红脖子粗地争吵,那边趴在桌边打鼾。甚至有人直接倒在地板上,裹件兽皮就睡得四仰八叉。
“吱吱,吱吱”
几只酒米鼠满地乱跑,搜寻掉在角落的剩饭。
要不是因为这破环境,阿尾也不至于嫌弃成那样。
苍凌阑艰难地绕过凌乱的桌椅、空酒坛、老鼠和躺尸的醉汉,来到木制的柜台前。
旁边一桌赌鬼把骰子摇得哗啦啦响,有人瞅见她就起哄“来啊,阑儿,来玩儿一局”
她头也不回“滚边儿去。”
那人就啐一口,仍是嬉皮笑脸地“小废物,学不乖”
苍凌阑目不斜视,单手抄起那赌鬼的骰盅,“砰”一下砸他面皮上,顿时见了鼻血。
赌鬼捂着鼻子嗷呼惨叫,周围伙伴却指着他大笑“哈哈,王三儿,该你说说你惹她做什么”
“谁啊吵吵嚷嚷”
酒馆的老店家也喝得烂泥一般,蒲扇似的大掌搁在酒坛上。醉眼迷蒙地瞧见她,就大着舌头招呼“哦,是阑丫头啊,回城啦”
“呆不久,这就走,”苍凌阑拍了个牛皮酒囊在柜台上,“包十斤干肉,五枚饼,酒灌满。对了,再给我拿一捆箭。”
她又将自王使一行处赚来的金丝钱袋压上,道“上个月欠的一百三十枚灵币,也一起还掉。余下的不用找,替我给老柱那帮人分了就行。”
“唔,好说。”老店家颓然哼着,从柜台下摸出一沓牛皮纸,“来来,看看,下回入山准备揽个什么活儿这些天又来了不少指名想要雇你的客人”
苍凌阑沉默了两息,忽然道“不揽活儿了。”
她将这酒馆扫视一圈,“我打算离开朔城,往后,就不再做你家的猎人了。”
四下蓦地一静。
那些醉汉赌徒们一个个从桌上抬起头来,用白日见鬼的眼神儿盯着她。
赌鬼“王三儿”还淌着两道鼻血,呆呆道“啥啥”
酒馆主把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瞎话。”
“哎哟,可不就是瞎话”
咣当一声,昨日与苍凌阑一起围猎的黑脸汉子站起来。
他干笑着,一边慌张瞅着酒馆店家,一边伸出手臂要揽着苍凌阑坐下“丫头今儿个怎么了,酔得比咱这帮喝了一夜酒的还厉害难道是瞧着苍家的同辈们都开启了灵界,心里难过”
苍凌阑眉头皱了一下,压低声音“老柱,我认真的。”
黑脸汉子急道“丫头,别犯浑你先坐下”
苍凌阑倏然抬头
她的眼眸本就凛然,此刻又激荡起一片逼人锋芒。少女踏前一步,猛地拔出腰间短刀
“丫头你”那黑脸汉子吓得松手倒退两步,后背撞在酒馆正中那根粗大的木柱上。
刀光在灯下被映得雪亮。苍凌阑面不改色,一刀挥落。
哧
一片木屑无声地落下,飘落在黑脸汉子瞪圆的双眼前。
那一刀,落在了他身后的大木柱子上。
定睛看去,那木柱刻满了字。最上端是“猎人柱”三个粗犷大字,下方则都是两字三字的人名,笔迹大小各不相同。
“苍凌阑”三字原本也列于其间,如今却已被方才那深深的一刀连木削走,只留下光秃秃的平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除名了”
顿时,酒馆内再次乱如沸水,再没人有心思喝酒。
咚地一声,酒馆主撂下酒坛,缓缓站了起来。
这老店家年约五六十,生着粗硬花白的络腮胡,宽脸上一道旧疤,从右眼角横至嘴角,触目惊心。
他原本坐得歪斜,此时突然站起才显出身材极高极壮,浑身肌肉隆起,像一座黑黢黢的山,照出的影子能把苍凌阑当头笼罩进去。
“猎人柱上除名姓。”
老店家低低一笑,眼里精光闪烁,哪有半分醉意,“你是铁了心要走”
“废话,谁拿这种事开玩笑。”苍凌阑把短刀在指间一转,归于鞘中。她抬了抬下颌,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规矩照办。”
“好,好好”老店家眯眼看她,“赔钱、报恩,还是赌命”
来了。苍凌阑敛眸暗想,这一趟果然是躲不过的。
这黑鹰酒馆立在朔城已有十几年,外头瞧着其貌不扬,老店家邱鹰却是个实打实的狠角色,手底下拢着大半个朔城的猎人。
他的酒馆为猎人吃食住宿和庇护,也是任务流通的场所,有时还兼顾点儿黑市生意。
一旦接受了酒馆庇护,猎人就要把后半辈子全压给店家。其中一条规矩便是不准擅离朔城。
她昨夜心意已决,欲赴王都。首先横在面前的就是这一关。
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店家倒也给猎人留了路,三选其一即可。
赔钱,字面含义,就是猎人赔给店家二十万灵币,做自己的“赎身钱”。
报恩,意为猎人最后出一次极为凶险的任务,任务内容由店家定,不容猎人拒绝,成功后报酬也尽归酒馆,此后两不相欠。
而赌命,最简单、最血腥,也最合朔城那股悍勇不羁的民风。猎人单挑店家,拼个胜败,死生不论。
这等规矩,在猎人最初把自己的命卖给酒馆的时候就说得清楚。名字刻上猎人柱,就不能回头。
“我没有钱。”苍凌阑道,“这些年你照顾我,我承你的情,也不想和你赌命。”她顿了顿,道“说条件吧。”
邱鹰眉头一松,咧开了嘴。
瞧他这个表情,苍凌阑额角一跳,冒出点不祥的预感。就听邱鹰道“半月为期,去杀一个人。”
“什么”苍凌阑脸色微变,脱口道,“你知道我不”
话说到一半,又想到“报恩”的规则是不容拒绝,这后半句硬是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邱鹰,”她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我知道你不是个东西,但没想到你这么不是个东西居然撺掇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去杀人”
她的言行举止明明就成熟得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女,却一本正经地自称“小女孩”,其实很好笑。
但酒馆里没有人敢笑。
那黑脸汉子焦心地望着她,急得直摇头。
只有邱鹰抓过一旁的酒勺,先是给苍凌阑的酒囊灌满了,又缓缓倒了一碗满的放在柜台前“怎么样,干不干”
苍凌阑“先说,杀什么人”
邱鹰“逃亡的猎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每一个不顾“规矩”出逃的猎人,都准会被邱鹰知晓得清清楚楚。
有人猜测这老东西可能契约了什么特殊的战兽,但谁都没见过。
邱鹰不紧不慢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御兽环,拍在了柜台上“那家伙跑薄暮山脉里了,你要入山,正好顺路。想干就拿上这个,借你的,里头的小家伙会帮你找到要杀的人。”
苍凌阑没有看御兽环,只盯着那碗摆到自己眼前的酒。
那不是她平日惯买的荒桑酒,而是山雪烙。朔城一等一的土酒、烈酒,也是送别故人之酒。
她低声问“为什么”
“丫头,”邱鹰踱步到酒馆的破窗户边,“你还没杀过人罢。至少,没为利益取过人命。”
苍凌阑眼睫一跳。
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了没说。
远远地,薄暮山脉的轮廓正被柔白的晨光照亮,更显渺远神秘。
邱鹰指着那山影,低沉说道“当初我教你,进了这山,就只有猎手和猎物的区别。但是一年又一年,我从没见过你的箭穿透人类的脖子。”
苍凌阑“你手底下不缺能干这活的猎人。”
这老汉坏笑了一下“可我偏想看看小女孩杀人的模样。等你离开朔城,就瞧不着了。”
苍凌阑不吱声,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
她不怕杀人,但小叔才让自己“收收煞气”,要是知道自己竟敢在外头接人命买卖
邱鹰大掌一挥,指着柜台前那杯酒“废话少说,你干不干”
苍凌阑握紧短刀,脑中纷乱地掠过无数念头。
她默然片刻,暗想罢了。
于是把心一横,伸手先拿过那御兽环套在手腕上,又端起酒碗,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空碗叮当落回柜台上。黑衣少女冷声道“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