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朔城,城主府。
夜色初升之时,城主府内灯火通明。
坐在中央首位的,却不是朔城城主,而是苍家家主苍简。大长老苍元陪在家主身侧,两人面前还站着个白胖的中年人
弯眉毛,小眼睛,肥嘴唇,五官苦哈哈地挤在一张圆脸上,像个十足十的吉祥物。这位,才是朔城那毫无存在感的城主大人,容宽山容城主。
“哎呀哎呀,”白白胖胖的城主搓着手,满头大汗,“都过去两三日了,王都尚未有旨意批示。气候一天比一天冷,再这样下去,是要夏日飞霜啊苍家主,您看这,如何是好啊”
“城主稍安勿躁。”
苍简拎起桌案上的茶壶,斟了杯凉茶递过去,道“奇霜洞窟附近已经封死,城卫兵也在清剿变异的凶兽,暂时不会殃及朔城。能做的我们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等了。”
容宽山“可是,可是”
苍简“据哨楼所言,大山里可能有兽王血统降世,国主谨慎些才合理。退一万步来说,学府的公子仍在这里,无论如何,王都总会有人管的。不急,再等些日子,说不定便等来一位王座呢”
“哎呀,王座阁下,哪儿能来咱们这穷乡僻野”
容城主哀叹了一番,又说“还有,那位朱雀使的魏统领,可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前日才住进城主府,就将朔城内内外外批骂一番”
“莫非,莫非是国主对朔城不满,借机派遣使者敲打一番哎呀,我真是提心吊胆呐”
“朔城为赤烈戍边多年,忠心自有朱雀见证。城主不必过多烦忧了。”
苍简“何况,说得难听些,此事你担忧也没用。”
容城主顿时长叹一口气,整个人委顿下来了。
他抓起茶杯来一饮而尽。喝完才愣了愣,寻思不对啊,这不是自己珍藏的茶具吗
苍简笑了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容城主,你这府上的下人倒有趣得很,一见我来,就差没把你城主府的私库都掏给我了。”
他浅抿一口茶,淡淡道“城主也该多多内省,为何朔城人只知苍家苍简,不知城主容宽山。”
容城主却连连摆手“哎,哎,这城主的位子,我本来就不”
苍简打断“城主,祸从口出。”
容宽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换了个话头“咳,对了。”
“此番真是多亏了阑儿。惭愧啊,朔城三座哨楼,几百巡逻兵夜夜出行,最后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发现了兽灾的端倪。我这个城主,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奖赏她了”
“不必,那泼丫头身上就没个常理。”
苍简将茶杯在桌上放了,道“深更半夜在大山里乱窜,不定是在做什么坏事。城主休要捧她,本就不知天高地厚,再捧还得了”
说罢摇头一笑,神色却分明怜爱。
容宽山心领神会,这位胖城主没什么本
事,唯有察言观色拍马屁的技能可称第一流,立刻将苍凌阑吹了个天花乱坠,直到苍简无奈喊停,这才亲自将夜访的苍家家主送出城主府。
出到门外,只见天际暗蒙蒙地压着灰云,大山的轮廓都快看不清了。
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吹得人寒意砭骨。
苍简一走出城主府的大门就不动了,仿佛被这股风吹得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须臾,怔怔长叹一声,摇头负手往前走。
大长老在旁边提着灯,问“家主为何叹气”
苍简“自是因为犯愁。“
大长老就笑了“方才家主宽慰容城主时,说得条条在理,怎么如今反倒忧愁起来了”
苍简“我不是为王都不来人而忧虑,恰恰相反,我是为王都即将来人而忧虑。”
说罢,家主沉默了一息,抬头望向远天之际。
他低声道“朔城是个小城,盛不下那许多的大人物。”
“此次不巧,有朱雀使和学府的公子停留在朔城,想瞒也瞒不下来。若非如此,我绝不会这么早便上报王都。”
“一旦王都旨意下达便是万事不由我。”
大长老闻言,不禁也沉默了片刻,而后问道“唉,如今这般形势家主看,是否叫哨楼的孩子们先撤回来”
苍简“大长老说得是。保险起见,叫孩子们回来吧,今年的历练,就改在城内举行。”
城外山中,哨楼。
殷云从军医的小楼下来的时候,四下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青年俊秀的脸上还挂着忧心之色,站在楼下长长吐了一口气。
忽听旁边的阴影里,有嗓音喊了他一声“殷云。”
紫衣少女面容冷漠,抱臂站在竹楼下。
“瑶小姐”
殷云连忙快走两步赶过去,“军医说不碍事,只是身体消耗过度,需要休养。外伤已经让战兽治疗过,再安稳睡两天就好了。”
他满脸后悔“都怪我,明知道山里不安稳,那晚还放了阑小姐一个人”
“行了,”紫衣少女不耐烦地打断道,“那个废物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过来是找你有事,没时间听你扯废物的废话。”
“”
殷云嘴角抽搐两下,暗想可是我过来之前你就搁这儿站着了,我又不瞎。
忽然眼前一花,是苍凌瑶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他,“拿着,娘亲叫我给你的。”
借着小楼上模糊的灯光一看,那是块青色木牌,正是苍家子弟历练的凭证。
殷云一惊,立刻往后退了两步“瑶小姐”
他沉下脸摇了摇头“殷云承蒙二长老错爱,但此事已回禀过家主,我意已决,请瑶小姐收回去吧。”
不料,苍凌瑶讥讽地笑了一声,抱臂环胸,冷冷道“笨蛋。”
“怎么,你以为你不与苍凌阑争,她就能顺顺利利拿
到朱雀印,被学府收为学子吗别傻了”
殷云愣了一下,只见紫衣少女靠近两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把他前襟一拽“你听着,苍凌阑灵界已废,若只是中规中矩地比试,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收她”
“什么公平,什么承诺,放屁,没用的”
“你若是真为她好,就该动脑想想,怎样才能真正打动王使,为她破例”
“瑶小姐的意思”
“和她打,”苍凌瑶眼神锐利,将殷云的手扯过来,将青色木牌硬塞进他的掌中,“拿出真本事和她打,也逼她拿出真本事和我们打。”
“你看看她这样子口口声声要争朱雀印,到头来是半点也没放在心上”
苍凌瑶说着,自个儿先恨得咬紧了牙。
别人进山,那是在实战中磨练战兽;苍凌阑那家伙进山,却是实打实的玩命
也不图她像别人一样养精蓄锐了,可王都的使者、学府的机缘,以及苍家同辈的所有竞争者加在一起居然都不值得她为此稍稍安分个天么
“既然如此,还不如逼她一把。那个废物若真有本事,便正面赢了你我,叫我心服口服,叫王使无话可说。”
“若她没本事”
苍凌瑶抬高下巴,咬牙道“殷云,你就该跟我去学府你亦是先天启灵者,这样好的天赋,一辈子荒废在边城和大山里,你就真的甘心吗”
“”
殷云沉默了。头顶的云渐渐散开,月光落下。
他捏着木牌不做声,片刻后摇了摇头。
“蓝鳞今年已突破三阶,我知道瑶小姐是因此赏识我。可当年我十岁就能契约羽蜥,并非自己有本事,而是家主的恩赐。用朔城的护城战兽,去欺负苍氏的女儿,抢夺本该属于她的东西,我做不到。”
“殷云感念二长老和瑶小姐待我的恩情,只是这件东西,我着实不能收下。”
年轻的城卫兵垂着眼,慢吞吞地将木牌放在地上,转身而去“殷云告辞了。”
“殷云”苍凌瑶气得在后面大声喊,“是,你不欺负她。等她走出了朔城,有的是人欺负她殷云”
青年的身形略微一僵,拳头攥紧又松,终是没有回头。
苍凌阑做了一个梦。
她身着血污的青裙,是七岁女童模样。四周昏暗,漫天风雪从眼前呼啸而过,模糊了薄暮大山的轮廓,震得耳膜生疼。
远天之际,高山尽头,有龙影盘旋不去。
女童眼眸深处一片沉寂,她仰视着高空之上的神龙虚影,一步步平静地走向眼前的风雪大山。
“呦呦。”
身后传来娇嫩的鹿鸣。
雪泥卧在阳光灿烂、春色静好的草地上。它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无邪而期盼地呼唤她。
“呦呦”
面前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刺骨的冰雪与山巅
之上的巨龙。
女童死寂的瞳仁,就在那清亮的呼唤中轻轻缩紧。睫毛茫然颤动了一下,她脸颊惨白。
苍凌阑知道这是梦。
只因这样的梦境,她已经做过太多太多次。
在梦里,每一次她都往前走。
她展臂投身风雪,在群山的注视下变成一只小小的,小小的光羽蛾。
虫儿拼命地飞,于狂风中扑打着透明的翅膀,渴望飞越群山,追上自己的执念与不甘。
可如今的她,只是一只光羽蛾。
远山传来一声龙吟。四面开始变得滚烫,龙息化作火焰,如流星般自天穹倾落。
她的身体开始痛苦地发热,但她还在飞;那对翅膀从边缘开始烧焦,但她还在飞;直到最后,她飞不动了,烧成一小簇火星,从半空中坠落。
光羽蛾会掉在地上死去。
不过是飞蛾扑火。
身后传来幼鹿的悲啼。寒风中,是雪泥在哭,她的鹿崽子哭着漫山遍野地找她。直到四周彻底黑暗下来,第二声龙吟响彻时,滚烫的火焰逼近小鹿
“啊”
苍凌阑睁开了双眼,冷汗淋漓。
她本能地挣动了一下,有人按住她的手臂“阑小姐,是我。”
窗外天色泛着淡白,似是破晓时分。军医小楼外有些嘈杂,殷云站在床边,伸手正要将她抱起来。
苍凌阑瞬间清醒了。
第一个恢复的感知是浑身的酸软和刺痛。疗愈技能可以愈合伤口,但疲惫与失血导致的虚弱,却是很难立刻康复的。
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将臂肘搭在殷云脖颈上,沙哑地问了句“回城”
殷云瞪了她一眼,板着脸不说话,只小心地扶起她往外走。在小楼外恰好遇到苍凌瑶,紫衣少女脸色更臭,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苍凌阑“”
今天这又是怎么了这是
竹楼下停着两只憨土驮,这种温顺的战兽没什么攻击力,一般是用来拉货车、驮行囊的。
不远处人来人往,说话声和脚步声交杂,果然是苍家人在准备着撤离哨楼。
有几个小辈正不满地抱怨,也有惴惴不安的。偶尔有人远远地往这边瞅一眼,但没有一个主动靠近。
殷云还在生闷气,坚持不和她对视,只将她抱上憨土驮的后背。
苍凌阑勉强在鞍鞯上坐直了,说“把我鹿崽子拎下来给我。”
殷云就默默地又走上竹楼,把仍在沉睡的雪泥抱下来递给苍凌阑,又塞给她用油纸包好的烙饼和装在竹筒里的甜米浆。
苍凌阑看了殷云一眼,低头咬了口烙饼,含混地申辩“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这次受伤真的是个意外”
“意外哈,意外”
脚步声近。紫衣少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满面阴沉。
“苍凌阑,你可真厉害。选拔第一轮斗兽还没打,御兽师和战
兽就双双倒下的,我却是第一次见呢。”
苍凌阑原本垂着眼,坐在憨土驮上慢慢地捧着米浆喝,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嘶,选拔。”
她露出一种大梦初醒的神色,“今天是历练第几天来着”
殷云扶额,长叹一口气“阑小姐,第五天了后日便是第一轮斗兽战,您多少上点心吧。”
“如今雪泥休眠,如果后天仍醒不过来,您想怎么办”
怎么办,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不到半个时辰,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在城卫兵的护送下,二长老苍英带着一众苍家小辈离开了哨楼,沿山路返回朔城。
苍凌阑坐在憨土驮背上,随意地捏着雪泥的毛茸茸的鹿尾巴。沿途树叶的阴影打在她的眉眼间。
一般来说,凶兽进阶的休眠期并不会持续很久。尤其是一阶升二阶这样低等级的进阶,几乎不会出现休眠现象。
但鹿崽子不是普通的鹿崽子,是变异过的鹿崽子。
雪泥能在一阶卡上十年,天知道它升二阶之后需要睡多久
旁边,苍家小辈们带着各自的战兽,一边走路一边窃窃私语,各异的目光在她身上飘来飘去。
“唉,她也有今日。平日里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原来也会狼狈至此啊”
“一个灵界损伤的废人,带着只灰土品级的飞光鹿,还能怎样呢。”
“唯一能战斗的战兽倒下了,苍凌阑岂不是直接出局了”
“唉,少说几句吧,好歹当年也是现在这样,太可怜了。”
“不说了不说了,哎呀,跟你们讲,我契约的金刚豚啊,好像快学会元素技能了”
他们把声音都压得很小,照常来说是听不见的。
但干猎人这行的,听觉敏锐超凡,苍凌阑其实知道众人在说她的闲话。
只不过她这些年早已习惯,此时更是无心在意。苍凌阑四下一瞧,见城卫兵随行在旁,便忍不住问起奇霜洞窟的后续,得知附近已安排好了布防,才把心放下了少许。
朔城常年应对兽灾,在这方面已算是得心应手。按理来说,只要能够提前筹备,应该不会出大事按理来说。
突然,走在前方的苍英二长老抬手示意,苍家行进的队列停了下来。
“出来。”
二长老锐利的目光看向一丛树影,深处窸窣窸窣。
有什么动了动,怯生生地将身躯探了出来。
顿时,苍家小辈们发出一串惊呼
“哇,这是什么凶兽”
“有点像鬼手蔓,但是怎么这么大只啊”
“不是鬼手蔓吧,你瞧,人家藤条上有花苞呢,是不是其他什么稀有的攀藤科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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