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鸢
作者寿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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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鸣鸢骤然睁眼,呼吸紧促。
她捂着钝痛沉重的脑袋从树边坐起,碧波那头一望无际的草原外是无数巍峨又雄壮的高山。
脚边在风的吹拂下一浪接着一浪弯折,微黄的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唤醒易鸣鸢的思绪。
长达三个多月的行路颠簸让她眩晕不止,身体散架般难受,整个人几欲昏吐作呕,每过几个时辰必须下车走上几圈,不然完全吃不消。
最近情况愈发严重,就如同这次,只是到河边洗把脸醒醒神,结果一阵天旋地转,她已晕倒在离河边约一百米的胡杨树边。
待易鸣鸢醒来,仰头观察天色之后,她稍稍定心,看样子昏迷的时间不算太久,否则随行的婢女或差役早就找过来了。
许是因为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易鸣鸢这个和亲“公主”都表现得乖顺又配合,所有人都变得对她极其放心,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严防死守,生怕她趁机逃走,到现在允许她可以独自离开队伍,去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走回车队的路上,易鸣鸢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霎时间仿佛看到了庸山关隘之外漫山遍野的火绒草。
隔着摇曳的火绒草,是疼爱她的父母兄长和原始的自由,那里有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易鸣鸢木然提裙迈步,可惜一切都已成为梦中泡影。
昔日恣意张扬的少女一步一缓的走近车架,离得近了,哭泣中夹杂着抱怨的声音愈加响亮,是一个小太监在哀鸣着此次送嫁惊险无比,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四月前匈奴勾结西羌组建了一支军队,如同破风的长箭般在短短半月内连破三城,只差二百八十里就能探击到大邺的皇都广邑。
大邺倾尽全国之力才堪堪险胜,是以无力应付之后的战争。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匈奴竟派使臣入广邑觐见陛下,表示愿与大邺休战,并结成兄弟之邦。
只要大邺承诺每年给他们缯絮酒面,粟米药材,另外还讨要了一位和亲公主。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是何等的气吞山河,雄镇宇内,而今时过境迁,竟要送过去巨额的礼物和一个女人,实在是奇耻大辱
金銮殿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了三天,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应了下来,施舍般同意了。
然而难题又出现了送哪个公主过去
陛下子嗣艰难,皇后多年无子,只有一个当眼珠子疼的嫡公主,自然死活不肯撒手,闹着要交还皇后金印。
淑妃也育有一个女儿,可今年还不满四岁,实在难当和亲的重任。
照理来说,接下来人选理应出自宗室之中。
偏偏此时,有人想起了大邺那个名存实亡的郡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那日易鸣鸢独自面圣,头顶传来压迫感十足的话语,那道声音先是诉说了在朝廷争议中力保下她性命的艰难,望她感念隆恩浩荡,接着言明匈奴人造谋生事,霍乱百年,使大邺尊严颜面尽失。
最后,稍染上些语重心长,令她为万民排忧解难,像从前的父兄为国征战一样,全力效命于朝廷,并叮嘱她永远不要忘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大邺人的血。
下跪拜伏的少女别无选择,沉默着叩首应下。
易鸣鸢正要提裙上马车,忽然感觉到地下一阵颤动,就如同某一年大邺境内地龙翻身的模样。
所有人骤然安静下来,有经验的当即握紧武器,俯身趴到地上,耳朵贴上沙土聆听附近的动静,他神色一变,“马蹄声很杂乱,不好,可能是截道的”
另一个士兵闻言却松了口气,抬脚踹上他的屁股,不屑的呸的一声,“这里是构通大邺和草原的云直道,安全得很,怎么可能有小贼流寇,你瞎说什么”
送亲队伍走的是最宽阔易行的云直道,每隔百里都有守兵夹道护送,穿过邈河马上就要进入草原的范围,几乎没人敢在这个地方惹是生非。
易鸣鸢隐隐有些不安,在此地遇到踏马而来的陌生人终归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她吩咐左右提高戒备,又准备派一支轻骑向前探查。
还没等她说完命令,东西两边的林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几百个绳套,勒住守在装载着金银粮食的马车旁的兵卒,用大力将他们在短时间内拖入林中,消失不见。
那些随行人员在挣扎间的动作戳伤踢到了马,马撒开蹄子跑向各个方向,顷刻间易鸣鸢的身边大乱,担忧性命的从属只顾自身逃命,来不及分给易鸣鸢半点多余的眼神。
十几个鹰钩鼻凹眼窝,身高八尺有余的胡人操着一口易鸣鸢听不懂的胡语,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举起钢刀闯进了人群里。
他们砍人头比砍瓜果还要干脆,被抓住肩膀的小太监没能发出最后一声哀鸣,手起刀落,就被一刀穿过了喉咙,彻底没了声息。
猩红的血液四处飞溅,在地上渐渐汇成一条血河,鲜红充斥着易鸣鸢的双眼,她后撤数步,从袖子中掏出前不久她偷偷藏起来的尖锐匕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细弱单薄的脖颈。
再等等,还没到庸山关,还没到,她暂时不能死。
易鸣鸢脚步急促,短暂的反应后立马伸手拽掉头上繁琐的发饰和最外层阻碍行动的加厚裙衫,以最快的速度开始逃亡。
最前方的两个胡人在人群中搜寻到了她的踪迹,互相交流了一番后,其中左耳坠着银耳钩的男人点点头,朝着易鸣鸢的方向袭来。
他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易鸣鸢只是回了一下头,差点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咬紧牙关埋头向北边跑去,脑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仿佛下一秒刀就能落下来,她不敢再回头确认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只祈祷能够死在离父兄的尸骨更近的地方,哪怕只近一步。
胸膛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易鸣鸢感觉到自己的喉管好像在被世界上最滚烫的火焰灼烧,可即使如此,她也一刻都不能停顿。
远远的,她仿佛听到了骏马的咆哮,汗血宝马扬蹄飞奔,前方一个黑点渐渐变大,马的咴咴嘶鸣也愈发响亮。
易鸣鸢心生绝望,以为前方还有胡人接应,却在下一秒听到了夹杂着马蹄声的大邺官话。
“闪开”
易鸣鸢下意识闪身躲避,余光里看见马上的男人搭箭在弦,把一张画漆牛角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轻轻松松瞄准,下一秒背后追赶自己的胡人应声倒地。
她正欲转身道谢,马上的男人却伸手将她捞起,搂着腰按到马上,易鸣鸢惊呼一声,身后与男人相贴的部分热辣滚烫,不待她挣扎,男人侧身用弓抽打了马屁股,两人在颠簸下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易鸣鸢虽会骑马,但从没有试过这样快的速度,她在马上没有支点,又不想与那人紧紧相贴,只好俯下身抱紧马脖子稳住身形,确保自己不会跌落下去。
汗血宝马在林间疾驰,这匹马像有灵性一般,自己避开了树枝,朝着宽广平坦的地方奔去。
现在已是秋日,易鸣鸢在马背上不久就被吹得双手僵直,浑身哆嗦不止,她感觉体温在飞速流逝,吸了吸鼻子,用尽所有的勇气大喊“义士,能不能骑慢一点,我冷”
男人闷声发笑,掰着她的肩膀让人坐直,在马上解开自己的兽衣,“拿着穿去。”
易鸣鸢在呼啸而过的劲风中踌躇,陌生男人的衣物她一个闺阁在室女怎么能用呢
她咬着下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正起上半身穿好兽衣,将自己包裹于略带粗野气味的皮料里。
“后面有人在追,慢不了,你抓紧点。”说着双腿狠夹了一下马腹,吃痛的骏马立即加快了速度,也让马背上的两个人紧紧相贴。
易鸣鸢浑身肌肉顿时紧绷起来,脸上也泛出羞怯的红晕,男女授受不亲,从前就是哥哥教她骑马,也是站在马旁伸手牵着缰绳,像这样半个身体与陌生男人紧密相接还是第一次。
不过现在是在逃亡途中,即使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愿与抵触,暂时也只能这样。
她沉下心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听闻草原部落中女少男多,婚配很不均衡,所以很多匈奴男人会南下抢掠,除了粮食以外,最多抢夺的就是女人。
还听说,草原人不顾抢来的女人的意愿,通常是两三个男人共妻,更有甚者,一个女子要被迫服侍四个男人。
身前的兽皮带着一点原始的牛羊膻味,在男人体温的烘烤下温暖着易鸣鸢的身躯,她动作尽可能轻地抽出匕首攥紧,如果身后这个男人是想要把她抢回去当媳妇,她立刻在这里自戕,也不受这等屈辱。
雪亮的匕首泛着冷冷的光,倒映出她果决而悲戚的双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