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走了。”
易鸣鸢侧过头,她很抗拒直视程枭的眼睛,因为总能从中看到充盈的喜欢和满溢的爱,人非草木,在火堆旁待久了怎么可能不被温暖
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跌入与他的爱恋,忘掉大邺与匈奴百年来对立的仇恨,忘掉自己的亲人是因何而死,忘掉自己来到草原的目的是什么。
痛苦和挣扎时时刻刻卷袭着她,自溺和深陷每分每秒左右着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易鸣鸢戴上狐毛帽,入夜后的温度会比白天低上很多,就连柔和的风都在入夜后变了一幅面孔,寒气凌冽,刺骨冻人。
这里的刺绣用料虽不如京中,但绣娘的手艺着实不错,在雪狐皮内添了一层短绒的料子,前襟做成双层,这样就算风再大,也不容易透进来。
身旁的程枭没有穿这样保暖但行动不便的衣物,征服草原的威武枭鸟眼中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轻视,这样的冷风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寒冷。
二人并肩而行,程枭学着身旁易鸣鸢的步调放慢脚步,此时除了巡逻的士兵,也就零星几个收拾行装的族人来回运着东西。
易鸣鸢没有想去的地方,就这样随意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一条小溪边,夜色如水,漫天的星光倒映在溪水中,又被水下冒出的泡泡搅乱,泛起一片涟漪。
她四下看了一圈,周围的毡帐都离得较远,应该没有什么人过来打扰,她找了块石头坐上去,“你也坐,我有些事情想问。”
“你说。”程枭抓着下摆,示意她先站起来,把衣料叠好放到沁着凉意的石头上,才让人重新坐下。
寒凉被很好的阻挡住,易鸣鸢心头稍动,缓缓吐出一口气,“原先想了很多话,可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程枭嘴角轻勾,目光深深的注视着她,不管她说出怎样前后颠倒,意义混乱的话,他都会仔细聆听,仿佛这是他盼了许久才得来的温情时刻。
这无疑给了易鸣鸢说下去的勇气,她嗫嚅着嘴唇,“来到草原后,我发觉这里什么都好,牛羊肉多汁美味,牛乳茶也甜香可口,虽与我先前过的日子截然不同,但我已经在尽力融入,你对我很好,这我都是知道的,可你不能让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非我不可”
她潜意识里觉得其中定有什么隐情,但暗暗观察了数日,又从耶达鲁和玛麦塔那里旁敲侧击,都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
程枭微阖双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俯下身,大手在草地上方转了一圈,折上来一朵绿色的花,说花其实也不像花,绿色的茎叶较长,顶端生着一簇白色的花苞,他介绍道“这是野韭花,我的阿妈会用它做韭花酱,是辣味的。”
他的声音带着追忆,“她说中原长起来的男人女人,有着比匈奴人更柔软的性格,逗起来很好玩,我阿爸第一次吃她做的韭花酱时,呛得脸红成了晚霞,却没说一个辣字。”
两人的相识出于一场意外,彼时背井离乡想要在塞外闯出一份家业的阿爸在满世界的山山水水中迷了路,一脚踏入阿妈捕兽的陷阱,被陷阱底部的尖刺扎出了三个血窟窿。
带着歉疚的治疗下,阿妈对皮肤细白的中原男人动了情,生下了他。
程枭把野韭花放进易鸣鸢的手中,“你很漂亮,有点娇气但很勇敢,在你出现以前,我不明白阿妈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中原人,现在却有些懂了。”
被抛弃赶走的时候,他仇恨阿爸的始乱终弃,想要拿刀子砍死世界上所有的负心人,甚至有些埋怨阿妈为何要与他相恋,义无反顾的生下自己。
遇上易鸣鸢以后,他忽然跟阿妈感同身受了起来,一个娇滴滴却不蛮横的小姑娘,皮肤比牛乳还要白,性格比羊毛还要柔软,说话轻声细语,有锲而不舍的决心和雄鹰般的勇敢。
儿时不解那种心头陡然增长的悸动叫什么,等他窜得比耶达鲁还高的时候,才恍然从多年前的回忆中咂摸出浓浓的情意。
“还有你问的身份我说过战争很残忍,刚到这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打仗,涂轱杀了兀猛克,还有一个日逐王,那时候草原加上大漠,有两百多个部落,身边每一秒都有兄弟在死。”
匈奴的和平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作为篡位而立的单于,服休单于在一开始没有获得所有部落的认可,甚至很大一部分归顺了他的叔叔优犁,那是很大一股势力,有很多次都差点把他们截杀,幸有长生天庇佑,他们赢了。
在作战中,任何行为都会受到相应的奖罚,每杀死一个敌人,就能获得一杯美酒的奖赏,如果带回战死同伴的尸体,那么将获得他的全部家产。
程枭就这样一次次的从尸堆中站起来,一次次埋葬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他从一个小小当户,一步步厮杀成为了左骨都侯,右谷蠡王,到现在的右贤王。
他没有夸大其中的艰险,但也无意于拿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吓得易鸣鸢夜里做噩梦,所以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左贤王也就是你们中原说的太子,是逐旭讷,你见过他的。”
话讲到这份上,易鸣鸢才知道成婚那日,为何只有逐旭讷需要她见礼拜见,原来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已经拥有了不需向其他人卑躬屈膝的地位。
南征北战又是何其严酷艰辛,程枭绝口不提除了耶达鲁之外的部将,想来很多人已经在多年前逝世,化作他内心的隐痛。
易鸣鸢捏着手中的野韭花,不觉间茎叶被她掐出了汁水,散发出辛涩的辣味,“以后,我做韭花酱给你吃。”
说完后,程枭无声盯她许久,低头遵循心意靠近柔嫩的唇舌,“准备一下。”
他说的一下果真只是一下,易鸣鸢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呼吸就被摄夺了个彻彻底底,执拗的舌头撬开她的齿关,攻入里头的柔软腹地辗转流连,月光洒在他们的肩头,照出相拥而吻的一双轮廓。
易鸣鸢眼中对他苦战多年的心疼还没化干净,就因为男人得寸进尺的动作转为了浓厚的水雾,她双臂用力推开对面的人,却忘记了本就坐着他的衣裳下摆,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二人同时移动。
掉在草地上的瞬间程枭腰背一翻,扎扎实实地给易鸣鸢当了肉垫子,他常从马上摔下来,断裂再接的骨头比常人更加坚硬,这种高度对他不过小菜一碟。
他松开怀中的人,确认她没事后,右手指着闪动的星光,“你看那颗,我们行军的时候,会根据星月的光辉决定是要进攻还是退兵,如果有一天我在外打仗,它下落到这颗星星旁边,就是我要回来了。”
易鸣鸢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很难想象匈奴的人行军打仗是由天上的星子做主的,她鼻酸于程枭向她交代一切的热忱,又感慨于他把这种秘密告诉自己的草率。
若她有帮助大邺覆灭整个匈奴之心,他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在自己的后颈上放一把尖刀。
“以后,别告诉我这些,要是它落下的时候你还不回来,我会怨恨你言而无信,知道了吗”她眨了眨眼,野韭花太辣了。
程枭听出她声音中的哑意,抻长了脖子想要翻身坐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身下的人,“有项圈的沙狼抖不起威风,有挂念的将士忘不了回家,有你等,我肯定会准时回来。”
他低下头,蹭了蹭易鸣鸢的鼻尖。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异响,似是被他们这夜色中乍一看近乎情到深处,在河边幽会野合的行为惊了个十成十。
易鸣鸢羞臊不止,眼尾还染着些情动的红意,戴好跌落时蹭歪的狐毛帽子,把整张脸都缩进去,怒道“都怪你,非要在这种地方”
程枭用手捂住她的脸,把人藏在身后,“谁”
易鸣鸢被蒙住脸不舒服,干脆扭头挣开,攥着他的衣摆遮住上半身,只露出一只眼睛,圆溜溜的朝那头看。
“好了好了,不过一个女奴而已,怎么连哨子都拿出来了”戴着皮帽的男人推着一个神色张皇的奴隶从树后走了出来,看向程枭从胸口摸出的一枚小哨揶揄道。
这种哨子是部落中用于联络的用具,哨声一起,便是告知方圆百米的人这里闯入了外来者。
不过由于日夜巡逻,鸣哨的使用次数已经大大减少,现在只在牧羊人夜间遇到偷羊的狼群时响起。
他黑色的皮帽分前后两片,用牛皮绳系着,整个人黑瘦干瘪的,不像其他的匈奴人那样高大,拎着一支酒囊时不时仰头咕嘟咕嘟喝两口。
“哈哈哈,我看看,你就是从中原来的郡主吧,我见过你。”那瘦瘪男人呈现一种醉态,歪着头看向易鸣鸢,搓了一把自己浅褐色的山羊胡。
约略台常年居住在京城里,靠着身形和更为流利的大邺话,在那里伪装成一个胡商,易鸣鸢不认识他,他却早把人打听得一清二楚,记录她的近况,定期给程枭寄回羊皮纸。
“”易鸣鸢大骇,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灵魂,如果有人拆穿她不是公主,而是一个滥竽充数的郡主,那她该如何反应,是矢口否认,还是向程枭解释
“约略台,”程枭干咳一声,“这女人是谁”
这时,被点到的女奴顿时跪地求饶,在强大的压迫感下抖如筛糠“求公子饶命,奴并不是有意冲撞您与夫人亲热,只是碰巧路过,公子饶命”
公子,夫人,听这称呼,她就根本不是草原上的奴隶,约略台直言揭穿“一直鬼鬼祟祟的看,碰巧路过这样的话也就骗骗小羊羔了。”
她仰头看向程枭,他目光如炬,将说谎的女奴吓得跪伏在地,在军中浸润多年,他冷着神色的时候总会透出一股杀伐之气,平时在自己面前隐匿得很好,暴露无疑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加瘆人。
易鸣鸢悄无声息松开攥着他下摆的手,那里的布料已经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了,这种生死完全被捏在旁人手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担心程枭一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脸色。
可谁知,程枭微微偏头,腰际骤然松开的力度让他感到茫然,“阿鸢,你的人,你来处置。”
那女奴见凶煞的男人回头商量,事情似乎还有转圜余地,“夫人,求夫人饶了奴,奴见你与这位公子在月下如同一对璧人,这才情不自禁跟了上来,实无窥探之意啊”
易鸣鸢向她看去,黑夜中面孔瞧不分明,可她那双如同萤火般明亮的眼睛却是如此熟悉,“是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