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电闪雷鸣。
乌云沉沉压在鼻尖上,长满铁锈的窗户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
林初蹬上泛起毛边的白色球鞋,从鞋柜旁摸出一把褪色黑伞,背好书包“砰”防盗门年久失修,必须使劲才能关好。
她飞奔下楼,车棚里有人正在躲雨“哎你听说没六楼那个坐牢的快回来了”
“哪个六楼哦,家里只有一个小姑娘的是吧”
“对对对她舅舅当年一连捅了好几个人你说都杀了人怎么还能放出来,明摆着危害社会嘛”
“不是说犯罪基因会遗传我看那小姑娘平时见人也没个笑模样儿,说不定和她舅舅一样是个杀喂你眼睛是瞎了,看不见这儿有人啊”
女人声音尖利,林初面无表情。
用力踩动脚踏板,车轮狠狠碾过积水,掀起又一波辱骂惊叫。
林初一手撑伞一手骑车,在贴满各种开锁办证广告的狭窄小巷里一路飞驰,将闲言碎语远远甩在身后。
冷风裹挟雨水,掠动她额前碎发。
露出一双玻璃珠似的、淡漠沉静的眼。
从旧城区到打工的奶茶店坐公交车需要一小时,林初抄了近路,准点和同事交班。
她把湿透的头发擦到半干,换上统一工装“欢迎光临。”正赶上营业高峰。
南州私高放学了。
今天是周六,林初所在的普通中学不上课。
升学率常年霸榜的南州私高从高二起,每周多补习一天。
“抹茶麻薯加红豆。”
“乌龙玛奇朵三分甜。”
“鲜芋牛奶全糖,双份布丁。”
挤在奶茶店里的女孩大多穿墨绿及膝格裙,同色针织衫胸口用金线绣出南州私高的英文缩写。
尺码细分到两位数的制服裁剪精良、妥帖合身。
细致勾勒每一寸曲线。
将她们与寻常套着宽大蓝白校服的学生区别开来。
不仅仅是成绩。
更是家庭、出身、背景。
林初在吧台后一边调制饮品,一边听南州私高的女生讨论各种话题当季高定发布会新品、年度美妆大赏10、排队六个月才能配货购买的经典款包包。
奶茶店外暴雨倾盆,寒意刺骨。
店内放着舒缓有节奏的轻音乐,裹了香氛的暖风如同丝绸,轻柔托起女孩们的笑闹“sa昨天新offer了几款包,帮我看看要不要都拿下咯。”
谈起高奢品牌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随手购买一杯十几块的奶茶。
司空见惯中透着乏味。
直到切换歌单的几秒空白“他今天没来学校”一句轻声细语。
空气顿时安静。
敲打落地窗的风雨停滞一瞬,音响慢了半拍。
“不知道。”几秒后,小提琴前奏缓缓响起,有人若无其事,“应该没吧,谁关心这个,他又不是我们班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林初递上做好的奶茶“您的乌龙玛奇朵。”视线顺势扫过,看见对方死死攥住限量款唇膏的指尖。
“不关心还跑去堵人”下一瞬,立刻被同伴拆穿,“我可是听见老何训你们,一个个挤在这儿干嘛怎么没人通知我物理课改琴房上了别跑说了多少次不许上课时间往这里蹿”
“我那是喂今天你不在吧,从哪里听到的该不是那时候也”
“闭嘴啦你”
女孩们嘻嘻哈哈打闹起来,先前无聊的氛围一扫而空。
那支价格不菲的唇膏被当作武器投掷出去,“啪”一声磕在吧台上,珍藏版勃艮第色外壳登时磕出一道裂痕。
根本无人在意“听说他给老何发消息,今天雨太大,懒得出门上课。”话题重新回到。
“啧,这下老何得气疯了。”
“可不是嘛,偏偏又拿他完全没办法。”
说起中年教导主任收到消息后黑如锅底的脸色,奶茶店里的笑闹声更加肆无忌惮。
张扬的。
透出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任性。
只在提及某个名字时,尾音与语调一同微妙绷紧。
极力轻描淡写。
愈发小心在意。
一波客流高峰过去,私高女生们离开后,店里安静下来。
南州私高学生和附近商圈职场o是这家中高端奶茶店的主要客源。
暴雨天,夜间加班的白领比以往少了许多,林初趁着点单间隙,给生父打电话。
母亲去世后,她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路明山。
这是十几年来的第二回。
“嘟”
意料之中无人接听,漫长等待后自动挂断。
连拨三次仍是如此。
最后一次断线,林初抿唇,点击屏幕,快速编辑一条短信「我舅舅要出狱了。」
想了想,她把「出狱」修改成「回来」,沉思片刻,又一格格删除文字内容,举起手机,对着落地窗按下快门。
恶劣天气,路上行人很少。
街边霓虹闪烁,雨水模糊面目,只有被冷风吹动的墨绿色私高制服裙摆依旧鲜妍精致,随手一拍也惹人注目。
林初点击发送,将照片传给路明山,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放在一旁吧台上。
“阿初。”准备整理操作台,店长招呼她,“赶紧歇会儿。”
“说了多少次天气不好就别过来了,次次都不听去把头发再吹一下,小心回家冻感冒。”店长拍拍身侧懒人沙发,一派熟稔语气。
林初抬头,嘴角不太明显地扬了下,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没事的辛姐,我一会儿就弄完了。”
独自生活的这几年,周末空闲时,林初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兼职赚钱。
自从半年前被监狱方面通知舅舅可以提前释放,周内课后也想办法挤出时间打工。
奶茶店的工作是几个月前新找的,店长辛姐是个身材和性情一样火辣的美人,给了林初一份很高的工资,还让她以学业为重,不必每天按点打卡上班。
“我又不是妖怪,少这么一两天还能吃了你”辛姐歪在沙发上翻白眼,“对了,你下周五不来是吧”
眼前眉目明晰的小姑娘神情疏离,脾气很倔。
入职以来一直准时到店,刮风下雨雷打不动,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请假。
“来的,但是要迟两个小时。”
想到下周便可以去监狱接舅舅,林初眼睛微微弯起,“晚上应该可以正常工作。”睫毛拢出细密漂亮的弧度。
“行了行了,我又不缺你那两小时。周末再来吧。”辛姐连连摆手“喏,有人给你打电话。”
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一闪一闪。
林初瞥过去,看见路明山的号码,垂下眼“这包芋圆过期了。”
非常平静的语调。
听不出任何好恶。
她抬手,刚过最佳赏味时限的芋圆“啪”地落入垃圾桶,辛姐愣了下“哎对了,今天她们一直在说的那男生是谁我怎么每次过来都能听到”
辛姐生硬转移话题,装作没看见来电“叫什么来着徐徐”回想半天无果,眼巴巴看向林初。
林初顿了顿。
沉默几秒,转身从冷柜里取出一颗柠檬“徐嘉年。”
徐嘉年。
整个南州私高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哪怕林初这样的外校学生,在奶茶店打工的这几个月里,也逐渐拼凑出关于他的一切。
南州私高的学生已经和普通人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仿佛平地直入云霄的华美金字塔,让同龄人根本无法企及。
只能抬头拼命仰视。
而在这座闪闪发光的金字塔里。
徐嘉年又是高坐塔尖、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家境优渥、成绩顶尖。
弹得一手好钢琴。
又有一张女孩们说起会面红心跳的脸。
除此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的脾气出了名的恣意任性、骄纵妄为,谁的面子都不给。
林初曾听私高女生聊起徐嘉年的八卦“六中校花追了他整整一年,连名字都没被记住”自然更别说什么好脸色。
只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别挡路。”加起来总共三个字。
普通下雨天也能成为不上课的借口,徐嘉年自然更不会将他人的真心当回事。
很多人爱慕,很多人纠缠。
很多人铩羽而归。
仍旧有更多女生对徐嘉年念念不忘“不知道最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拿下他。”
“啧,这小子到底是有多好看”辛姐对此很感兴趣,“阿初你见过没”
林初正在处理先前取出的柠檬,温水冲洗干净,用刀仔细切成均匀薄片。
雨水潮湿绵密的味道里,酸涩柠檬香似有若无、时隐时现。
闻言头也不抬“我不认识他。”
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半小时后,辛姐接了个电话,匆匆离开奶茶店。
临走前嘱咐林初早点回家“雨下太大了,今天打车回去,我给你报销车费。”在微信上给她转了五十块钱,又强调,“不许骑车,也不许坐公交”
“好的,我待会儿就回。”
等辛姐离开,林初零零散散接了几个单子,很快,雨越来越大,街面上看不到任何行人,点单系统彻底安静。
她抬头看墙上挂钟十点二十分。
去往旧城区的末班车还有十分钟到站,林初却不着急闭店,井井有条收拾好一切,拎着书包坐在窗边,拿出没写完的家庭作业。
骑车来奶茶店的路上风大雨急,打伞作用十分有限,书包现在摸起来湿漉漉的。
试卷吸足水汽,潮湿发软,墨水在纸面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痕迹。
林初抚平卷子,认真写作业。
期间,路明山连着打了二十几通电话,发来十多条短信。
她埋头做题,不接也不回复。
写到英语单选,林初查阅选项里的生词,不小心误触通知栏。
手机转到短信界面,跳出一连串信息
「你在哪儿是不是私高附近」
「跑去那里做什么你有什么事你和然然见过了」
「接电话有话好好说要钱问我要,我让秘书打给你,离然然远点儿你这是敲诈勒索知不知道」
路明山气急败坏,甚至语带威胁。
林初无动于衷。
查完单词,将手机重新放在一旁。
刚开学,功课不算太紧张,很快只剩一门她最擅长的数学。
林初从书包里抽出试卷,再次抬头望向挂钟,随即跳过姓名栏,直接写下第一道选择题答案“a”
樱桃木桌面上,已经做完的其他卷子被小心摊开,一张张交错排列,晾在原地风干。
和数学试卷一样。
每一张的姓名栏都是完全的空白。
林初解完压轴题,最后一次瞥了眼挂钟,偏头去看窗外。
夜已深,浓重墨色压过霓虹,天边乌鸦鸦的黑。街面上偶尔开过一辆轿车,远光灯照亮雨幕,丝丝分明,瞧不见任何行人。
这样的时间和天气。
不会再有人光顾奶茶店了。
林初轻轻呼了口气,放下笔,依次收起桌上仍有些潮气的试卷。
小心整理叠好,她迟疑几秒,重新旋开笔盖。
笔尖刚落在姓名栏上“欢迎光临”门口感应式的机械小鸭子突然嘎嘎大叫起来。
旋即,玻璃门被推开。
林初写作业的这段时间,雨越下越大。
狂风席卷雨水,裹挟碎枝残叶,一波又一波暴烈拍在落地窗上,此刻终于找到机会,从间隙处一涌而入。
雨雾扑上林初光裸小腿。
冰凉潮湿,霎时激出一连串沿脊骨蔓延而上的微痒颤栗。
一起压过来的,还有一把同样冰凉的声线“老样子。”嗓音应和风声,沙哑低沉。
林初笔尖一顿,抬头。
对上一双被雨浸湿,漆黑不见底的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