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身上,正在往下滴水。
她的裙摆和风衣下摆已经湿了,栗色长发的边缘卷成几缕,从她脸颊边垂落。
林川一向优雅从容,很少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林川,”苏离一手扶住门框,将去路挡得严严实实,“你来干什么”
她没有做好要面对林川的心理准备。事实上,林川从未来过她家,甚至她们的距离都没有这么近过。
林川站在门口,与她的距离,不过半步。
仿佛只要她向前一步,就能撞进她的怀里。
“我来见你。”
林川说,她抬起那双漆黑的眼,定定的看着苏离。
“你说过可以的。”
六年的时间又过去了。
苏离已经长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脸还是那一张脸。漆黑长发,白皙皮肤,小巧挺拔的鼻尖,眼睛算不上很大,但是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格外天真无辜。
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是清秀的代名词。
只是,她记忆里乖巧文静,单薄瘦削得像个纸片人的少女,现在却长出了一双锐利的眼。
那双眼睛正审视着她,目光冷淡,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在暗暗骂她。
“我说你可以来找我,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苏离终于正视了她,语带嘲弄。
“过期不候,现在我不想见你了。”
开什么玩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以为自己还是十八岁,会对她无限纵容的苏离
“外面雨很大。”
林川微微低下头,这下两个人离得更近了。
“我的衣服湿了。”
她很无辜的看着苏离,微微摊开掌心,说“我来参加研讨会,现在太晚了,医院给我们预订的酒店已经进不去了。”
苏离让出半步,指着客厅里的挂钟。
“现在是下午五点,你们究竟是教授还是小学生门禁是五点钟”
“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林川顺着那半步,走进她的玄关,“可以给我一条毛巾吗”
彬彬有礼,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苏离盯着她看了半天,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就那么站在那里,大大方方的任由她打量。
从窗外灌进来一阵冷风,吹起她的裙摆。
林川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打出一个小小的喷嚏。
“我真服了你了。”
苏离终于败下阵来,她关上房门,从鞋柜里甩出一双拖鞋。
“我去给你拿毛巾,你随便坐吧。”
林川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沙发是深绿色的,除此之外色调统一,全部是深得像黑色一样的棕。
茶几上摆着纸巾盒,陶瓷制品,入手沉重,做成了芝士蛋糕的形状,和烟粉色的蝴蝶结抱枕凑在一处,倒是还有点她熟悉的味道。
“你在看什么”苏离拿着毛巾出来,毫不客气的扔在她怀里,“宜家样板间,你喜欢你也可以来一套。”
林川摇头“不了,我已经装修好了。”
苏离“嗯”了一声,气氛诡异的沉默下去。
大概三个月前,她和林川不知道怎么回事,谈起家居装修的问题,她还发过几款沙发,让林川帮忙选择。
林川一个都没有选,只是发了几张自己家中的照片,给她当做参考。
和冰冷理智的天才医生身份不同,林川的家中称得上温馨。
米白色的壁纸,柔软蓬松的布艺沙发,家具是温润的木质。
她当时心头一跳,下意识的问“你现在喜欢上这种风格了”
“我一个人住,”林川答非所问,“当然按我喜欢的来。”
苏离的心又莫名其妙的放了下去,转而聊起一些闲话。
也是那时候,她随口邀请,等我搬家,欢迎你来玩。
这话她不知道邀请了多少朋友,算得上是一种空头支票。
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如非要事,不能作数。
林川倒是答应得很慎重,又问了她的新地址。
苏离没怎么思考,直接就给了她,当时她想的是,要是林川能来,那某种意义上还真算得上是乔迁纪念。
但是,现在林川真的坐在她家的沙发上,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她反而开始焦躁了。
这是她没设想过的画面,需要一点心理准备才能应对。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林川清润的声音响起,平静的扔下一个炸雷。
“我的衣服有点脏了,这样不太方便出去。”
“不行,”苏离下意识的拒绝,“回你家洗去,借你条毛巾已经够意思了。”
她还站在客厅和玄关的交界处,眼睛没有看林川,而是看着灰色的地面,维持着一个充满防备的姿势。
林川轻轻的叹息一声“我家在北京。”
言下之意,我在这里无处可去。
苏离轻轻笑了一声“那你就回那个研讨会是吧研讨会的酒店去,总之,你从哪儿来的,你就回哪儿去。”
别赖在我家就行。
后面这半句,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林川能听懂。
林川这个人很多时候,苏离想到她,都会忍不住冷笑一声。林川这个人,能够看穿她所有的想法,在林川的面前,她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倒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因为认识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长到已经占据了她生命中的一半,更可怕的是,她在认识林川的时候脑子还没长好,很多思维的方式,根本就是从林川那里学来的。
很方便,解决了她人生中很多烦恼。当然也带来了更多的烦恼,主要表现在林川这个人如同一抹幽魂,永远住在了她的脑子里,不管她去哪里,做什么,属于“林川”的思维总是会提醒着她,她们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不过,现在看来,这也不是件坏事。
至少,她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林川自然会懂她的意思。
林川垂下眼帘,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重复了一遍“我们有门禁的,现在太晚了,回不去了。”
“林川,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苏离的语气里带了火,“你会听不出我的意思”
“我听懂了,”林川终于收敛起玩笑般的楚楚可怜,“你难道听不懂我的意思”
她走到了苏离的面前,俯视着她,点点水雾仍旧浮在她的皮肤上,白皙得几近透明,可以看见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她说“苏离,你现在真是长大了。”
她靠得很近,微微俯身,栗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几乎要触到苏离的嘴唇。
清淡的香气压迫过来,是雨水和树木的气息,迫使苏离不得不抬眼看着她。
这个人的锋芒还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点都不懂得遮掩,一点都无法收敛,如同出鞘的利刃,轻易就会将人割伤。
“你既然知道我长大了,就别离我这么近。”
苏离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忽然抬起头,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下巴。
“我跟你这十年没谈过恋爱的人可不一样,我现在什么都懂。”
和林川认识这么多年,她太了解林川是什么样的人了。
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亘古不化的冰山,高悬于空中的月亮,如果世界上真有修仙这码事,林川应该第一个被收为关门弟子。
一个完全没有欲念,比钻石更为澄澈的人。
那个人的心里,从十六岁到现在,就只有科学。
只有永不消逝的真理。
她以为林川会后退。
但是林川没有。
林川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她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风衣,随意披在濡湿的红裙外,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你等等,”苏离觉得不对劲,“你知道什么了”
林川站在门口,神色复杂,语气晦暗难明“如果你有客人,我在这里不方便,我可以下次再来拜访。”
苏离陡然睁大了眼睛“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以前有个朋友,偶尔会来你家留宿,”林川恢复了一贯的彬彬有礼,“你曾经跟我说过的。”
“那都是老黄历了,”苏离快被她气笑了,“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半年开始修道了主打一个清心静气,省得以后再为情所困吗”
林川问“你为情所困过吗”
这人在这种话题上一向抓不住重点。
“据我所知,我跟你说过的为情所困,就至少有三次了,”苏离微笑着说,“林川,你失忆了吗”
“我只记得这三次里都没有提到我。”
“我跟你的事,那更是老黄历中的老黄历了,”苏离语气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现在再说没意思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很想问,你是很在意吗在意我爱上过别人吗
她差点就问出来了。但也只是差一点。
只要想到如果问出这个问题,所得到的答案会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只是轻飘飘的、无关紧要的、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的暧昧语句,她就不想问了。
不知道林川觉得有没有意思,反正她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气氛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林川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点评她们的感情,老黄历,没意思,不提也罢。
她觉得很奇怪。
她已经习惯了苏离的执念,习惯了苏离每一次分手以后,都会发来一句“我分手了”的通知,然后心照不宣的和她再次成为“朋友”。
更习惯了苏离在所谓“朋友”这个界线里,时不时说出一两句关于过去和未来的玩笑话,好像她们真的是没有过嫌隙的“朋友”。
短暂的沉默里,一种可能性慢慢的浮现出来,摄住了林川的心神。
如果,苏离真的已经释然了,那么,下一次分手的时候,是不是不会再告诉她了
这样的“朋友”关系,是不是最后一次了
“林川,你要是真的没地方可以去,那我就再做一次好人。”
苏离在僵持的气氛里感觉到疲惫,她缓缓站起来,在茶几下方的抽屉里翻找了一番,找出一个陈旧的钱包。
她从里面摸出六张百元大钞,一一摆在林川面前,说
“我家门口有个酒店,你自己去住一晚吧,真的不奉陪了。”
林川没接她的钱,只是有点愣神,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林川,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吧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有话不能说的感觉,过去这几年,我实在是受够了。”
苏离踮起脚,替她扣上风衣的扣子,动作之间,竟然还有几分温情。
“我和你之间,最珍贵的事物就无话不说。”
“认识你十五年,我在你面前没有演过可爱,没有装过清纯,没有扮过笨蛋,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没有伪装。”
“你别毁了这最后一点东西。”
“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川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外面在下暴雨,我没有伞。”
她定定的看着苏离,问“你真的忍心让我这样走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