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心啊,”苏离没有挣脱她,就让林川这样抓着她的手腕,“你现在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不忍心”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林川。
林川比她高五厘米,她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刚刚好的距离。
不算太远,不算太近,她仰头的时候,可以正好碰到林川的嘴唇。
她从来没有吻过的嘴唇。
她似是而非、比梦境还要虚幻的初恋,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离她这么近。
曾经温柔的牵着她的手,现在正捏着她的手腕,越来越用力,大有要把她的手腕折断的趋势。
“苏离,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你长大了,”林川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欣慰,“你确实长大了。”
“这样很好,”林川低声说,“心肠就应该硬一点,才不会被别人欺负。”
她当然也会恐惧,当然也会担心苏离就此离去,再也不会回来,但更多的
竟然是高兴。
“我总想起很久以前,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勇往直前,决不放弃,把懦弱和胆怯都抛在身后,”林川松开了她的手腕,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那时候总在担心,我要是不能保护你了,那该怎么办啊”
“你这个人,笨嘴拙舌,手无缚鸡之力,偏偏又爱跟人争执,要是没人帮你打架,那该怎么办啊”
前尘旧事浮上心头,即使是林川,难免也有些伤感。
“我记得那时候,你明明没理,还总是招惹别人,我又不能不管你”
“停,”苏离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冷硬,“我要是知道你将来要当医生”
她反手扣住林川的手,指尖细致的抚过冰冷的皮肤,停留在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甲上,说
“我怎么也不会让这双珍贵的手为了我打架啊。”
十五年前,她认识林川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四岁的高中生。
读书读得早,苏离比同班同学都小上一岁,连带着身高体重都比不上别人,站在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里,单薄纤细得像个纸片人。
青春期的少年人不喜欢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更遑论这么一个“小孩”。
她的朋友很少,在学校绝不是受欢迎的类型,但她有自己的秘密。
在另一个世界,属于艺术的世界中,她是最受欢迎的那种人。
从十一岁开始,苏离在每个周末前往美术教室,跟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雕塑家学习基础素描和色彩运用,终于在升入高中的这一年得到一个机会,可以飞往北京参加一场全国大赛。
她就是在那里认识林川的。
夏天的北京很热,热得空气中几乎闪耀着金色的光。
空气仿佛被热气扭曲,隐隐有变形的意味,树叶投下浓重的影子,映照在红色的墙壁上,天空蓝得像是没有尽头。
大赛的住处算得上市中心,距离所有景点都不算远。
有点陈旧的招待所,两人一间卧室,窄小的床上摆着白色的枕头和被子,除此之外,只有一张书桌和低矮的电视柜。
苏离是和朋友一起去的,具体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老师给她们一起安排的行程。
她能记得的是这位朋友很少出现在卧室,也很少出现在画室,具体去了什么地方,她并不知晓,只知道对方很快就离开了北京,给她留下一间单独的卧室。
她那个时候胆子很小,怕鬼,怕黑,怕打雷,每天都开着灯睡觉,一整个暑假,睡眠都一塌糊涂。
林川来得很晚,暑假的第二个月才出现。
她好像不需要练习一般,从来不出现在画室,只是偶尔会站在住处的走廊上,和一两个朋友不咸不淡的聊天。
苏离路过她房间一两次,没跟她说过话。
她从别人那里听说,“林川”这个人很难相处,说话带刺,恃才傲物,马上就要正式开赛了,但没有人见过她到底画成什么样。
开赛前一天,画室里发生了一场争端。
苏离正好出去买颜料,提着塑料袋回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雨,滴滴点点的落在她身上,濡湿了她的头发。
她很狼狈的出现在画室,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放好东西,马上回去洗个澡。
但画室里挤满了人,站在最中间的人,是林川。
苏离只看了一眼,脚步便被定住了。
十六岁的林川,如同利刃出鞘一般,浑身都是令人难以抵抗的锐意,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栗色长发扎成马尾,微微卷曲,落在瘦削的肩膀上,映衬出如天鹅般纤细优雅的脖颈。
平心而论,她长得很有女性特征,光看容貌的话,甚至称得上温柔。
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中,盛着满满的嘲讽。
她站在巨大的画架面前,抱着自己的双臂,问“真想知道我画成什么样”
苏离听见她的声音,澄澈透明,清爽干净,像是她的名字一般,让人联想到高山和森林。
夏日的暴雨中,她第一次嗅到雨水和草木的气息,不确定究竟是来自何处。
“那你们就看吧。”
林川陡然伸手,一把扯下了蒙在画架上的白布,笑容满面。
“我的初赛作品诸神黄昏。”
苏离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少会有人在比赛里提交古典派作品,尤其是这样的古典派油画历史上曾经留下过无数经典的主题。
诸神黄昏亦或是弑神日。
浓墨重彩之下,层层土地染上血雾,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云破日出之时,只有普罗米修斯手持火种,遥望着诸神的亡灵。
重重暗影中,厄尔皮斯化作虚幻的光,融入全幅油彩,怎么都看不真切。
画室里寂静一片。
很显然,画作的内容、神话的体系、笔触和技法一切都不重要了。
气势压过了一切,从巨幅油画中传递而出的压迫感,缓缓在画室里扩散开来,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灰败气息。
开赛前日,对手里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实在是令人挫败。
苏离很确定,自己是第一个感觉到挫败的人。
在林川的面前,她清晰的感受到天赋的差距。
那是她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抹平的距离,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彼方。
有那么一个瞬间,苏离想转身离开,像她早早离开的朋友那样,给父母打一个电话,央求他们买下机票,连夜飞离这个地方。
不去面对,就不会难过。
“刚买的颜料很重吧。”
一只手伸过来,自然的接过了她手中的塑料袋,林川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边,问她
“你的画箱在哪我坐你旁边吧。”
“哦,在那边。”
苏离木然的指了一个方向,看着这个耀眼的人,整个画室的中心,提着她的颜料,将那堆东西一一安置妥当。
她远远的看着林川的动作,她的那双手,漂亮得简直不像话。
皮肤光滑白皙,隐隐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藏着蓬勃的生命力,指节纤细修长,比例良好,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握住画笔而生。
那么漂亮的一双手。
苏离曾经以为,这双手会永远握住画笔,勾勒出比阳光更灿烂的明天。
苏离很多次都觉得,自己早就把这些事忘了。
连林川再提起的时候,她都觉得恍若隔世,有些记不真切。
可是,为什么,她在听见这些话的时候,还会忍不住抬起眼,盯着林川的那双眼睛,问她
“你挡在我面前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过,你这双手有多珍贵”
不论是画画,亦或是成为医生,这双手都是绝对不能受伤的手。
但是在那个雨夜。
北京酷烈的暑气里,她和林川一前一后,沉默的走向组委会安排的招待所时,巷子里忽然冲出来几个人。
五颜六色的头发,黑色的大t恤上挂着乱七八糟的链子,咧着嘴巴笑,问“苏离是哪个自己站出来。”
典型的小混混打扮,看她们没反应,又自报家门“苏离,你惹了我们大姐头,你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大姐头是谁”苏离问完,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土的台词。”
她听见后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真稀奇,林川竟然还会笑。
笑得还很好听。
但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小混混们报上一个耳熟的名字,苏离想了几秒,问“是不是昨天跟我抢画架的那个女的”
她没有被吓得瑟瑟发抖,毫不吃惊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小混混们,几个人乌七八糟的骂了一通,忽然一拥而上,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苏离往后退了一步,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展开。
她一把抓住林川的手,低声说“你快跑”
“跑什么”林川很诧异的说,“他们又不会打架。”
苏离瞪着眼睛,什么叫不会打架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在她苍白匮乏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以往遇见的欺负,顶多只是在她的课桌里放腐烂的食物,或者是丢掉她的作业。
直接找人来打她的,真的是第一次。
不出两分钟,她就知道了林川所谓的“他们又不会打架”是什么意思。
林川显然才是那个会打架的人。
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东西,钳制对方的手腕和脚踝,没费什么功夫,就已经将几个人悉数撂倒。
又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铁棍,在手上舞得虎虎生风,反过来威胁对方。
“我说你们,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苏离看得目瞪口呆。
小混混们连滚带爬的跑了,她看着那群人的背影,忍不住说“这要是报警了,警察会不会把你抓走啊”
“不会,我们这是正当防卫。”
林川扔了那根铁棍,顺手挽住她的手臂。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被吓死了”
戏谑的语气。
林川偏过头,漆黑的眼眸中带着笑意,栗色的头发垂落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一点淡淡的香气。
“胆子这么小,还跟人家抢画架,”林川耸了耸肩膀,“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睡啊”
“不要,”苏离瞪着她,“要你多管闲事。”
“好吧,我不管,”林川松开手,“你还真是不可爱。”
被急促的呼吸出卖之前,苏离率先往前走,把林川甩在了身后,脊背挺直,没有让对方看出一点异样。
她很害怕,怕得快要哭了,连手指甲都陷入了掌心。
如果不这样的做的话,就无法隐藏自己的眼泪。
哪怕是现在,这个十五年后的雨夜,她在盯着林川,问她当时的心情时,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让指甲陷入掌心,以疼痛强调着清醒。
林川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把她的手拿过来,一根一根的掰开她的手指,抚摸着她掌心的红痕。
“我没想过,”她回答,“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