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禅室之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味,博山炉上细烟袅袅,一点灯烛摇摇晃晃,晃得窗牖上人影幢幢。
闻吟雪随意地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男人,确定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抬步跨过他,找到不远处的铜盆,用帕子沾了一点儿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腕。
恰在这个时候,婢子春杏转醒,有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随即满脸惊慌地看着禅室中突然出现的男人。
她刚准备叫喊出声,闻吟雪就抬手抵在她嘴上。
“嘘。”
等到春杏已经平静下来,闻吟雪才松开手,抬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回头,看到春杏还惊魂未定,好心解释“放心,还有气的。”
没气的话,是很可怕。
但就算是有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房中灯火不盛,春杏大着胆子朝着那边看过去,在看清那个人的脸的时候小声道“这、这不是表少爷吗”
她哆哆嗦嗦地问“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事说来话长。
虽然三言两语也能说个大概,但春杏这脑袋不怎么灵光,估计一时半会也和她解释不清楚。
闻吟雪一向没什么耐心。
她没应声,只是在思考现在应该怎么办。
出现在房中的这个人名叫周彦安,是前些日子过来上京投奔府中老夫人的破落户。
闻老夫人本是商贾之后,出身平平,有几个来投奔的姊妹兄弟的倒也寻常,这原本与闻吟雪没什么关系。
只是周彦安却存了些其他的心思。
闻家门第不算高,先前一直都外放在州县,今年才提拔为京官,纵是京官,但也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官。
这样的家世,在上京实在排不上号。
但闻吟雪却是家中例外,不仅身上有一个郡主的头衔在,还是章老将军的外孙女,能与她议亲,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这本来怎么都轮不上周彦安。
今日闻家阖府女眷都前来大明寺上香祈福,院中几间禅房基本上都住的满满当当,除了祖母闻老夫人和她以外,基本上都是两三个人挤在一间。
这么安排,正好方便了这位表少爷。
孤男寡女,佛门清净之地。
不管这个人现在是昏着还是醒着,他出现在这间禅房内,被人看到很难说得清楚。
要让她以后和这个丑东西绑在一起,不如让她早点收拾收拾去死算了。
闻吟雪想到这里,把擦手的帕子扔了。
看了一眼还在地上的男人,对春杏道“先把他扔出去。”
春杏倒是很听话,哦了一声,上前拽着那个人的靴子想把他拖走,一路连拉带扯,虽然吃力,但倒也顺利。
一直到门槛那里,春杏没注意,脚后一拌,一不小心坐到了那位表少爷的身上。
槅门也随之晃荡了下,哐当一声敲在了周彦安的头上。
很响。
槅门弹了回去,然后又撞了下。
更响了。
尽管没醒,但闻吟雪总感觉这人再被春杏这么拖下去,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闻吟雪“他可能要没气了。”
春杏被吓得一跳,坐在他胸口上,眼泪汪汪地看着闻吟雪“啊怎么、怎么就要死了”
闻吟雪看着被她压得面色惨白的周彦安,“你先从他身上下来。”
春杏这才反应过来,“哦。”
她爬起来,站在这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男人旁边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怎么把他丢出去。
春杏观察着,突然开口“小姐,我怎么感觉他的脸色好像比刚刚苍白了好多”
被春杏这么连拖带撞的,还有一口气已经算命硬了。
“要长尸斑了吧可能。”闻吟雪道。
春杏被吓得一缩,隔着老远,抬手去探男人的鼻息。
“好像、好像还有点气。”
闻吟雪温声道“你刚刚要是再努力一点,现在也许就没有了。”
她说着,抬步走到周彦安面前。
低眼打量着他现在的样子。
先前的周彦安,倒还算得上是几分清秀,但此时脸色惨白,被槅门撞到的地方红了一块,高高肿起。
很是凄惨。
刚刚周彦安摸着黑叫她表妹的场景又浮现在闻吟雪眼前。
他当时似乎已经把闻吟雪当成他的囊中之物,眉飞色舞地夸她容色过甚,还说什么嫁入他周家肯定不会亏待了她,第一眼看到她就心生悦慕云云。
闻吟雪温声叫了他几句表哥,把他高兴得面色涨红。
她趁着周彦安低头的时候,随手抄过放在旁边的香炉,朝着他砸过去。
闻吟雪控制了几分力道,不致死,但至少三个时辰内都不会醒过来。
本来这三个时辰,已经足够他昏迷到天亮了。
但是刚刚春杏这一番折腾以后,他什么时候醒,还真难说。
周彦安死不死倒是不要紧。
主要是不能死在她这里。
闻吟雪思忖一番,从屋内找到披帛,在周彦安的脖子上绕了下。
抬头看向春杏“过来。”
春杏见状,意会到什么,非常识趣地靠近了一步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
“没事的,小姐你动手吧,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明天大理寺有人过来,就算是严刑拷打,婢子也断然不会出卖小姐的”
“算了,要不小姐你还是把我给毒哑了吧,我好像也挺没骨气的,到时候万一真招了怎么办”
闻吟雪“转过来。”
春杏颤颤巍巍地转了过来。
“睁眼。”
“小姐,我我我、我我我我不敢看。”
闻吟雪“”
她看上去有这么残忍嗜杀吗
闻吟雪在披帛末端打了个结,确认好松紧以后。
“我没准备杀他,趁着他还没醒,过来和我一起把他扔出去。”
半夜三更被迫出去的感觉不是很好受,尤其是此时春寒料峭,还未转暖,山中又更深露重。
闻吟雪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几乎刚出去就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寒气。
夤夜已至,院中的禅房都灭了灯。
守在小院外面的小厮困得打盹,头都耷拉在一旁。
院落后面依靠着一处荒山,人迹罕至,低洼处有个池塘,挨着一片竹林。
夜风吹过,哗哗作响。
闻吟雪把周彦安随便扔在地上,一路返回禅房,即将踏上台阶的时候,却突然顿步。
想到了刚刚绑在周彦安脖子上的披帛。
她的织物很多都是御赐的料子,多是外祖送过来的,珍贵非常,整个上京也不多见。
落在周彦安身上,难免多生事端。
春杏看她突然不走了,有点愣“小姐怎么了”
“我回去一趟。”
春杏哦哦两声,“那我与小姐一起吗”
理论上来说,多一个人是不错的。
好歹也能壮胆。
但显然春杏只能算半个人。
“不用。”闻吟雪顿了下,“我自己去就行。”
刚刚走过一次,闻吟雪对这路已经算得上是熟悉。
她快步经过小径,看到还周彦安躺在原地,稍稍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附近以后,上前准备取下披帛。
靠得近了。
她才看到那张脸上高高肿起,面目都分辨不清。
丑得惊为天人。
闻吟雪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难受,半闭着眼睛刚准备上前的时候
突然感觉到一道寒气逼近。
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但下一瞬只见一柄短刃靠在她的脖颈旁,刃光凛冽,映着天上月色。
让她进退不得。
上方有人语调散漫地问“三更半夜,鬼鬼祟祟。”
“让我猜猜,这是准备杀人,还是埋尸”
清冽的遐草香气倏地笼罩在闻吟雪身侧。
这声音天生含着笑意,非常熟悉。
熟悉到闻吟雪听到的那一瞬。
心中只有四个字。
冤家路窄。
她这前半生虽不说是吃斋念佛但也算得上是荤素搭配,从来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遇到他。
若说之前遇到周彦安已经算得上是倒霉的话,那么再遇到一个楚珣,那简直就是倒霉至极。
早知道这样,今天出门应该看一下黄历的。
多半是诸事不宜。
闻吟雪没出声。
身后的人显然算不上是一个耐心很好的人。
刀刃在她颈侧很轻地晃了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只是身后之人的手臂架在她肩侧,就很像是半圈在怀中,就连呼吸都可闻。
他手中短刃靠在闻吟雪颈前,似乎也是察觉她身上的寝衣太过单薄,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准备走到她面前再问。
待看清闻吟雪的时候,他却不期然地挑了下眉。
“是你。”
后山没有灯火,只有天上月色凄清。
月下少年长身玉立,身穿一袭墨色的圆领袍,腰间鞶带并无冗饰,银质护腕收束袖口。
眼眉漂亮到迫人,是几近让人不敢多视的姿容出挑,头发高高束起,正姿态懒散地看向闻吟雪。
当今圣上亲自抚养视如己出、昭明长公主之子,现任大理寺少卿
楚珣。
他收起短刃,收入刀鞘中发出很轻地一声脆响。
“楚小侯爷。”闻吟雪笑了声,“幸会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闻大小姐。”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不远处肿成猪头的周彦安,“那位是”
“我表兄。”
闻吟雪两三步走过去取下周彦安身上的披帛,“这个人还没死,应该不归大理寺管的吧”
“还活着”楚珣哦了一声,“那看来是我打扰了。”
不是,他打扰什么啊
闻吟雪难以置信地看向躺在地上脸肿得看不到五官的周彦安“你什么意思你当我眼瞎吗”
他们两个人一向都不怎么对付,说一句八字不合毫不为过,闻吟雪就没指望楚珣嘴里能冒出什么好话来。
果不其然。
楚珣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周彦安,停留的时间非常之短,短到仿佛多停留一刻就会瞎掉一样,转回来对闻吟雪笑着道
“难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