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林被温寒烟了然中漾着嘲弄的目光看着,心底不自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羞愧。
这种愧意很快便化作烈火,焚尽他的理智,化作一阵恼意席卷而来。
他如玉般温和守礼的面具破碎,抿着唇冷然道“寒烟,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如今已是悟道中期,凌云剑在我手中能够发挥更强横的剑意。”
言外之意,温寒烟如今只是丹田破碎的废人。
就算尚且能以剑意驱使流云剑,实力却与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是从前的温寒烟,恐怕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向来柔和的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种诛心之言。
但她现在竟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你说纪师妹需要云灵滋养神魂。”温寒烟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她邺火入体,神魂受邺火灼伤”
季青林眉眼沉郁,承认道“是。”
温寒烟点头,又问“你说你在凡人界救了她,之后便带回了落云峰”
季青林额角一跳,倏地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没说话。
但他的反应与默认无异,温寒烟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
毕竟,这些话是他不久前才对她亲口所说。
“这世上根本不会存在天生便被邺火入体的人。”
温寒烟直直注视着季青林。
他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眼睫半垂着掩住眸底思绪,看上去不仅不复从前温柔,反倒散发着几分诡异气息。
温寒烟心底闪过些许念头“她身上经历过什么”
季青林下颌紧绷。
他眉间郁郁,一时间脑海中思虑许多,最终道“寒烟,别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和师尊一心为你,如今你醒来,我们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宛晴一定也是欢喜的。”
这五百年来,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尝试过无数种法子,试图将温寒烟唤醒。
但无论是聚灵阵、搜魂阵,还是各种源源不断堆进她房中的天材地宝,都没有唤醒她分毫。
若不是潇湘剑宗内属于她的弟子魂灯未灭,他们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后来是司星宫玉宫主偶然算了一卦,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温寒烟身体受创太重,无法承载神魂。
若想救她,需要为她的神魂另寻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纪宛晴出现了。
一切都仿佛是天意。
季青林明白云澜剑尊心中所想,虽然云澜剑尊从未开口,但他每每看向纪宛晴的目光虽淡漠,却又深掩着某种狂热。
师尊想用纪宛晴的身体救寒烟。
于是在一夜云澜剑尊亲手将邺火渡入睡梦中的少女体内后,纪宛晴便留在了落云峰。
不是外门弟子,也不是内门弟子。
她身份不明不白,却在落云峰过得风生水起,享尽万千宠爱。
所有人都说她上辈子定是拯救了世界,能够享受这样从天而降的福报。
却不知这福报宠爱之后,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温寒烟神魂强横,唯有天灵境之上的身体才能够接纳。
为了替温寒烟养好这副肉身,季青林时而游历归来时会给纪宛晴带上些礼物,想帮助她早日结丹。
有时是丹药,有时是法器,有时是温寒烟从前爱吃的东西。
他已经提前将她当成寒烟对待。
然而渐渐地,眼看着纪宛晴对他们心中阴暗的念头一无所知,面对他笑得明媚,哪怕神魂受邺火灼烧呕血,也虚弱苍白着脸笑着让他们别担心。
季青林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越来越愧疚。
也不敢承认地
越来越心动。
自从云澜剑尊查探不到温寒烟的神魂,并收回了庇佑她院落的灵力,纪宛晴在寒冰玉床上沉睡了三日再次苏醒过来。
她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眯眯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命只剩下七日。
只有师尊能救她。
但云澜剑尊回到洞府之后却只是闭关,再未见过旁人。
哪怕心下做了决断,可毕竟狠心放弃的那个是他六百年的弟子,云澜剑尊迟迟未有动作。
眼见着七日时间转瞬就要过去,最后一日前,云澜剑尊总算出关。
随着他的出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入室弟子。
季青林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纪宛晴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和师尊也会用时间补偿她,照顾好她。
温寒烟或许不会再醒过来,但只要她魂灯未灭一日,他们便陪伴她一日。
谁能想到温寒烟竟然恰巧就在这最后关头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天道给他们开的一场玩笑。
温寒烟见季青林紧绷着下颌不语,心底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被邺火灼烧神魂的感觉,比抽筋剥皮还要更难捱。
按照季青林的说法,纪宛晴竟是被蒙在鼓里,忍耐了这种痛楚近十年。
纪宛晴同样是受害者,吃的苦也并不比她少太多。
所以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她只觉得心寒。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师兄师尊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最终伤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他们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季青林此刻还能站在她面前,理所应当地“劝解”她。
“任性”温寒烟单手按上剑柄,拔剑出鞘。
她轻笑,“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金石交界碰撞出清脆声响,季青林脸色越发难看。
他没想到温寒烟竟然真的会对他拔剑。
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明知道他剑风霸道,斗法时很难照顾她周全,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季青林皱眉挽了个剑花,将凌云剑送回剑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不用剑。”
他指尖勾起剑带,缓慢将长剑解下,扔给空青。
“你我以阵法比个高下,若我再用阵法困住你,你便将流云剑给我,在房间里好好休养,莫要再乱跑。”
温寒烟与他对视“你不用剑,是为了我”
季青林皱眉道“不然呢”
温寒烟觉得季青林或许是对她有误解。
她只是昏迷了五百年,但脑子并没有睡糊涂。
“师兄,以阵法斗法,除了随机应变破阵结阵之外,同样也是灵力的比试。”
她直接拆穿他的心思,“若你我的阵法功效相近,碰撞在一起时,真正分高下的便是驱动阵法灌注的灵力。”
“而现在,你明知道我经脉根本无法承受灵力,丹田更无法调动灵力。”
“若我想要胜你,只有在结阵策略上胜过你这一条路。”
一直没说话的空青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季青林。
他资质在外门弟子中算得上不错,但进入内门只能算平平,所以专心钻研剑道,并未研习阵法。
他原先还觉得是季师兄念及寒烟师姐虚弱,不忍伤她。
这样看来,却是在为了自己必胜铺路。
“季师兄,寒烟师姐说的可是真的”
季青林侧脸肌肉紧绷,闻言只是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无疑是默认。
季师兄不是向来疼爱寒烟师姐吗
空青心中大惊,却也觉得温寒烟绝无可能胜过季青林。
寒烟师姐的阵法,都是季师兄手把手教会的。
他按着左肩伤处苦笑一下,朝着温寒烟劝道“寒烟师姐你就听季师兄的,把流云剑给他,然后回房休息吧。”
何必为一场绝无胜算的斗法伤了根本
得不偿失。
温寒烟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季青林。
她没有回避,而是问“那若是我用阵法将师兄困在其中,师兄便不再阻拦我去朱雀台”
季青林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就算温寒烟全盛时期,恐怕也很难在阵法上胜过他。
更何况她已经沉睡五百年,丹田经脉无一不是千疮百孔,而他却在这五百年间四处游历,日益精进。
他没多想,直接应下“好。”
温寒烟笑了下“一言为定”
季青林眸光微顿,抿了下唇角。
温寒烟只四个字,他便仿佛被拖拽回遥远的从前。
“决不食言。”他说。
话音落地,他指尖飞速掐诀。
青色灵光于掌心流转,铭文明灭,朝着温寒烟轰然而去
温寒烟旋身飞退,白裙墨发于风中狂舞。
她只是侧了下身避开阵心,便足尖轻点飞身而上,轻而易举自阵中跃出。
可青色铭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她刚闪身而出,青雾便散去又凝集,朝着她的方向如影随形。
又是宫步阵。
当年温和少年笑意柔软,用这阵法陪她抓兔子。
如今却三番两次用在她身上,想困住她。
温寒烟眸光一冷。
她绝不会让季青林得逞第二次。
温寒烟将流云剑抵在掌心,眼也不眨地用力一划。
流云剑无声闪烁了一下,绯色虹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归为一片黯淡。
季青林愕然抬眸。
血珠飞溅,几滴落在洁白衣襟上,洇开一片瑰绝的血痕。
温寒烟像是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双手掐诀。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注。”
莹白灵光在她掌心浮动,掀起一阵狂乱气流,拂乱她额间碎发。
“六乙相扶,天道赞德。”
青光似乎感受到一阵强横灵压,在虚空中凝滞片刻,停滞不前。
莹白灵光如洪流般自温寒烟指尖倾轧而下。
“吾信所行,无攻不克。”
莹白灵光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刀锋,高悬于半空之中,朝着青雾轰杀而去。
青雾四散躲避,然而却不敌那无数道含着滔天灵压的剑光,一眨眼便被戳得遍体鳞伤。
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熄灭了。
宫步阵破。
强烈的灵压无处宣泄,驱散青雾之后,朝着季青林俯冲而去。
季青林当机立断拔剑,铿然一声,剑光与灵光狠狠相撞。
一阵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尘烟消散之际,无论是青芒还是灵光皆散去。
季青林被凶悍的灵压创伤,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却毫无知觉般侧头看着温寒烟,眸光震动“是太阴阵。”
太阴阵。
一些他早已忘记的记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师兄,你看白衣少女掌心铭文闪跃,她惊喜抬眸,宫步阵,我学会了。
青衫少年唇角微扬只一次便学会了,寒烟果然天资聪颖。
白衣少女眸底笑意流淌,半晌想到什么,唇角又低下去。
但师兄只教了我宫步阵,却不教我如何破解宫步阵。万一日后有人用宫步阵像抓兔子一样抓我,我该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一怔,口中吐出一串口诀,双手熟练掐诀,掌心溢出一抹青芒。
青芒涌动,缓慢漂浮至少女身侧,一寸寸粘附于她掌心的宫步阵上。
片刻后,白光被彻底吞噬,仅剩青芒沉浮。
白衣少女眼睛睁大。
少年收回手,青光散尽那你就用这个。
这是什么阵法
太阴阵。
顿了顿,少年笑着摸了下她的发顶但寒烟,怎么会有人用宫步阵抓你
师兄定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你。
永远。
驱动阵法需要灌注灵力,可却也不只能灌注灵力。
修仙中人的精血每一滴都凝集着千百年的修为,只要有心,便可以精血驱动血阵。
血阵比起寻常阵法,威力能翻百倍不止。
可精血难得,这种方式也极其伤害身体,可谓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所以鲜少有修士动用血阵,就算驱使血阵,大多也是生死攸关。万不得已。
季青林脸色变幻,心神俱震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目光复杂“寒烟,你何必如此。”
温寒烟垂手而立,血珠顺着指尖流淌,滴滴答答坠落一地。
她经脉受损,不能动用灵力,阵法又无法凭空吸收灵力。
所以这一次比试,她根本无法借用系统的力量。
“流云剑你拿不走。”
温寒烟攥紧了掌心伤处,刺痛感令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今日我若想走,师兄你也拦不住我。”
季青林清楚地望见她平静眸底翻涌的阴戾,心头一震。
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反应,当机立断再次当机立断掐诀。
巽风。
离火。
兑泽。
艮山。
莹白灵光再次大盛,在虚空之中交错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温寒烟抹一把掌心仍在往外渗的血珠,在虚空之中一划,反转掌心向下一压。
轰
前所未有的浩瀚灵压当头砸落,整个院落都被阵法灵力震荡,殿宇瓦片翻飞,草木震颤歪斜,梨树承受不住这样凶狠的气流,“喀嚓”一声被拦腰折断。
万仙阵成,以季青林为中心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季青林再也不敢托大,但此刻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凌云剑嗡鸣在万仙阵中乱窜,将阵法撞出刺耳轰鸣声,天地震动。
然而任凭它如何戳刺劈砍,千次万次,都无法突破禁制半步。
季青林半跪在阵中,单手抹去唇畔血痕,缓缓抬眸。
温寒烟白裙翻飞,墨发只由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在狂风中翩跹。
她缓步而来,立于阵外,与他一站一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依恋。
季青林看见她毫无波澜的眸光,心中一阵刺痛,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她似叹息似嘲弄的声音。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便走。
空青和一众外门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师兄竟然输给了温师姐
还说他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季青林见温寒烟要走,神情闪过慌乱,顾不上刺痛内伤,连忙起身想要拦她。
然而万仙阵铭文闪烁,将他死死困在阵中,寸步不能离。
季青林无奈,只能留在原地高声喊她“寒烟,你当真要去朱雀台现在拜师大典已经开始,你去大闹只会贻笑大方,让师尊难做”
“快回来”顿了顿,他咬牙道,“你上不去的”
温寒烟脚步一下都没停。
让师尊难做
师尊又何尝考虑过她的心情。
她缓慢将流云剑收入剑鞘,身姿挺拔,朝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