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被接进府的阿青没有正式的姓名。
因为这小姑娘已经十六了, 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便起个小字昵称。
宁时亭问她“给你取个新名字可好还是你想用原来的姓名呢”
阿青说“前缘尽断, 单凭公子做主。”
小姑娘不敢抬起眼睛看他, 眼睫垂下去的时候,颊边也浮上一抹薄红。
宁时亭思索片刻后, 说“你如今行动不便,法术也欠缺,如果不嫌弃的话,可跟随我学习调香。我以前曾拜的师父是梵天明行化身, 蓬莱步苍穹, 修剑道与香道,我承了他的香道, 这一脉尊焚字, 学字是两个字焚心, 你如果愿意的话, 我取青的字义,往后就叫你焚绿可好”
阿青有点不敢置信“我真的能跟着公子,在公子身边学调香吗”
宁时亭说“可以的, 我听人说你原本的灵根属金属木, 香平日里也就是跟金与木打交道,对修行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凡胎亦可修习此道。等你身体再好点了, 我就教你调香之术。”
少女被安置在百草园附近,和世子府很近。
宁时亭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听霜一个人停在世子府外, 看着外边亭台风荷。
“你师父也真够俗,制香的学字里就带个焚字,修剑的是不是要带个斩字了”顾听霜说。
宁时亭低头笑了笑“倒不是这个字,但是我学剑道的师兄师姐们,大多数学字里带个舞字。”
更俗了。斩字好歹听着还威风勇猛。
“你的学字有什么讲头么焚心,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字。”
顾听霜手里捏着半块酥皮糕点,一点点掰碎了洒落在池塘里,鱼群嗅到气息,一股脑儿游过来。
水声浮动,池水底部一片绚烂多彩。
宁时亭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那个白眉高颧的老仙者在椅上盘踞得如同一只猴儿,手中的拂尘丝像是活了一样地窜了过来,将他浑身上下轻轻笼住了。
“唔,好毒,好毒,哎哟我的拂尘可惜了我看看,你啊,短命,童年凄惨,少年心苦,青年苦心,最后下场凄惨,这是你的因果,救不了,救不了咯。”
他那时候对拜师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他过来,只是因为顾斐音让他学香,学用毒,因为他不能空有一身剧毒,否则“和废人没什么区别。”
步苍穹是天下第一香师、剑客,他过来只是碰碰运气。这个不收他,他照样可自己学习制香。
却没想到老人对他一笑“这么惨的命格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过正巧我缺一份大功业回天登仙,若是能帮你逆转这份命格,那也是我的福报。你今后就留在我座下学习香术,因你此生免不了业障劳心,一颗真心放在别人那里,是要一直豁出命的,我就赐号焚心。你顶了这个名字,多少也要记得看淡一些,别总是让自己吃这么多亏。”
他得了这个名字,却只在他跟前修行了不过短短半年。
后来他听从顾斐音命令来到西洲,觉得有愧于师门,向步苍穹辞行前交还了名牒。
和当初拜师时一样,老仙者拎起拂尘往他身上一扫,这次只说“你是我香道亲传弟子,日后必将四大上古神香重现于世。我现在拦也拦不住你,你在外时,不许说是我的学生。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愿意为别的事情活了,再来我门下吧。”
师父没有收走他的名字,唯一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个名字。
宁时亭一直不敢再用,也不敢再在别人提起来。
然而上辈子,他这位师尊到底也没算准全部。他如他所说,一生劳心,下场凄惨,但是终他一生,也只调出了震檀却死香。
调出来了,也没能让自己想见的那些人复生。
剩下的三味上古神香中,返魂香是他这辈子调出来的,剩下的还有一味都夷香,传说中能让仙者闻之不饿不死不灭,加固本元、强塑躯体;还有一味是仙家中所用,是一味九死帐中香。
这个香的话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好意思去调帐中香的。
看他发呆,顾听霜随手让小狼叼来一粒小石子,轻轻地往他脚边一丢。
宁时亭回过神来,轻轻地说“是我师父当初觉得我太偏执,总是为事焚心,要受一点苦。所以给我定了这个名字,让我时时警醒。”
偏执
顾听霜看着眼前人的样子,有点难以想象,宁时亭这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偏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师父可曾给出给你改命的解法”
宁时亭摇摇头“因果哪里是这么容易就逆转的,是我自己不争气,丢了他老人家的脸。这样也好,免得他年事已高,还要为我的不懂事奔走操劳。”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平常在他面前端出来的大人样子,像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学生,在谈论自己最尊崇、敬仰的老师。
宁时亭笑“我师父那个人虽然有时候说话毒,脾气也跟个小孩子一样,但是他很厉害的。说是剑修和药、香三修,但是他各种偏门的修行办法都会,且不是浅尝辄止,而是精通。你的九重灵绝就是他早年参悟的。”
顾听霜说“上天让我比他晚生这么多年,我未必比他差。”
宁时亭还是笑“会的。殿下今后会成为九洲中,最厉害的人物。”
顾听霜别过视线。
他到底还是有点少年心性,口出狂言,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他人生的前十年,是看过众山小,也窥过苍穹高,却依然能将一切阻碍踩在脚下的人。
他是天之骄子,民心所望,所以他如何骄傲,如何优秀,都是可以的。
这样的日子,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几天,焚绿经常来找宁时亭。
他叫她安心养病,但是她自己闲不住,自己找了香料相关的记载,日夜研读。
每次攒了两天的问题后,就去找宁时亭一次,认真请教。
偶尔在院子外撞见了顾听霜,少女也会恭恭敬敬地从轮椅上俯身示意。似乎是经历过生别离苦后,焚绿的心性也刚强了许多,她不像府上其他人那样害怕顾听霜。
府里人也慢慢知道了,宁时亭收了个女徒弟传香。
葫芦和菱角偶尔也背着议论“焚绿姑娘长得好看,年轻,人又是公子救回来的,那王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吃醋动怒啊”
顾听霜在一边听见了,一边低头翻着九重灵绝,一边说“他们两个若是在一处了,我爹要是知道后动怒,狗咬狗一场好戏。那女孩真喜欢宁时亭”
“”
葫芦和菱角噤若寒蝉,好半天才说“不,不知道,大概罢但是,是师徒么,宁公子这边大概是没那意思,但是架不住少女心思”
顾听霜就不说话了。
听书这几天也很郁卒。
一方面,眼看着他亲哥过来驻军的时间越来越近,另一方面,自己快要离开宁时亭之前,宁时亭居然还认了一个新徒弟。
他跟宁时亭抱怨“公子原先最疼听书,后面来了王府,就是最疼世子。现在好了,听书和世子都不疼了,就疼您的徒弟。”
宁时亭还是用书去敲他的头“又瞎说。”
听书委屈得要死“您说的要带我出去玩,都还没去,可是一天天的那个焚绿一来找您,就把您抢走一个下午的时间。”
“人家那是有困难,我们现在能帮则帮。”宁时亭说,“不闹了啊,明日我便带你出门走走。”
听书立刻眼睛发亮,原地蹦了一个来回。
这天宁时亭照常抽空给世子府送点心。
他一过来,还没进院门,小狼老远地窜出来迎接他,欢快地拱来拱去,绕着他前后跑动。
宁时亭还没进去,忽而听见旁边的窄道上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师尊晚好。”
焚绿微微俯身,怀里抱着一大摞书籍。
她看了看宁时亭,又看了看他朝向的方向,问道“师尊现在是要去找世子殿下么我出来的不赶巧,是准备找师尊问一些问题的。”
宁时亭在这里耽搁一会儿,世子府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
顾听霜耳力好,听见宁时亭仿佛在跟什么人说话。
小狼出去了有一会儿,也没见领回那个鲛人来。
他于是也驱动轮椅,缓缓行至府门外,刚巧就听见了少女这句话。
宁时亭还没说话,顾听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儿,淡淡地说“都进来吧。”
焚绿低声说“打扰殿下了。”
顾听霜一反常态,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语气也没有不好,只是说“没什么。”
三个人很和谐地坐到了一张桌上。
小狼趴在宁时亭身上,顾听霜看书、吃糕,而宁时亭偏过头去,给焚绿讲香、解惑。
顾听霜的视线慢慢从书本上移动到宁时亭身上。
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区别。
宁时亭对任何人说话都是这个样子,清淡温雅,只有很少的几次,他撞见过宁时亭有点无奈地教训听书。
眼眸微垂,微微偏过去,露出一小片白皙精致的脖颈。
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眼神里也没有别的东西。一把好嗓子徐徐道来,仿佛可以把人哄睡着。
那少女也是听得认真入迷的样子。
顾听霜吃了一回儿点心,突然觉得嘴里的冰皮雪花酥也变得黏腻难吃了起来,于是要了茶来漱口,顺手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直接丢了。
小狼帮他把另外半块吃掉了。
他丢东西的响动惊动了眼前的两人,宁时亭和焚绿同时抬起头来看他。
顾听霜说“我去练功了,你们二位自便。”
他随手叫了小狼来,推动轮椅前往后院。
葫芦和菱角知道他这段时间作息一直没有规律,很麻利地帮他打开了院门,然后守在外面,随时等着传唤。
顾听霜翻着九重灵绝,闭眼静气,再次尝试用灵识冲破这一副残废身体的桎梏,气通五脉。
以他的进度,至少能够运转一轮小周天了,但是今天他刚起了个头就失败了。
顾听霜心上涌出一阵无名邪火,顺手就把九重灵绝丢了出去。
连小狼也察觉到了他的无名怒火,跑过去把书卷叼起来时都有点瑟缩。
银白的小狼刚啪嗒着爪子抬起头,就对上了顾听霜的眼。
那一刹那,阴沉暴怒的灵气汹涌而来,控制住了小狼的四肢百骸。
第一次,它拒绝了顾听霜的命令,因为兽类本能对危险的恐惧,让它感到了某种不安。
但是顾听霜硬生生摁下了它意识中的这一层怯懦和躲避,以不容拒绝的威严掌控了它的躯体,那一瞬间出现的灵识波动与抗衡,让小狼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
但它依然遵从、顺服于他,因为顾听霜是他的头狼,它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包括献出自己的鲜血和骨肉,整个狼群都是为了顾听霜的愿望而活着的。
门外的人也听见了小狼的这声吼叫,葫芦担心地问道“殿下”
没有回音。
银白的小狼头也不回地朝着灵山狂奔而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