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淑华宫出来,外头日光正盛, 暖灼日光普照全身, 照得皮肤发烫发热。它能驱走体外的晦暗霉痕, 却无法驱散缭绕在人心头的悲怆。
林桑青与方御女并肩站在淑华宫殿门前, 耳畔传来阵阵哭声, 那是伺候淑妃的宫人发出来的,哭得倒挺真诚,只是不知是为淑妃而哭, 还是为自己哭泣。
方御女的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她迎着正午灼热的日光看向林桑青, 眼底亮晶晶一片,“青青,如霜也死了, 这座宫廷里再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擦干净眼泪, 林桑青郑重点头。
与方御女在淑华宫前分开, 林桑青跌跌撞撞前行,本就不清明的脑袋里塞了很多东西进去, 她觉得浑浑噩噩的, 思绪跟不上行动,总有种手脚不同步的感觉。
走到一处无人之地,她席地而坐, 动作迟缓地褪掉鞋袜, 露出终年不见曝晒的脚趾头。她将十根脚指头一根一根掰开, 每根都不落下,仔细寻找某个熟悉的痕迹。
小脚趾内侧,那颗针尖大小的黑痣仍然存在,它似炭火,霎时间灼伤了林桑青的眼睛。
她在太阳底下沉默许久,先前缭绕周身的灼烫感正一点点消失,她觉察到了透心彻骨的寒冷,如坠冰窟。
冷着脸穿上鞋袜,林桑青收拾好悲伤的心情,忍着心底的躁动不安,向内廷司所在的方向昂首走去。
她要等会儿再去启明殿,眼下,有一件事情必须赶紧弄明白,不若她怕她会发疯。
内廷司是后宫最复杂的地方,这里负责和后妃有关的一切事宜,偶尔也为皇帝服务。
在内廷司供职的宫人们大多岁数年轻,做事情手脚麻利,但是偶尔也会有个把上了年纪的老宫人,他们很少做事情,大多承担着教引年轻人的责任。
皇宫几次易主,留下来的老人儿少之又少,找遍阖宫也仅有数人。林桑青曾听方御女说过,内廷司里有个负责教新人规矩的老姑姑,她是三朝旧人,通晓不少事情。
林桑青要找她问一件事儿。
没有惊动内廷司典司长,林桑青私底下找到那位老姑姑,没有心情多兜圈子,她径直说出要问的问题,“姑姑,宫里可曾有过姓林的贵妃”怕姑姑误会,她特意说明情况,“我指的是前朝,不是今朝与前前朝。”
老姑姑面对她时有些拘谨,“娘娘客气。”朝代历经三次更迭,她一直在内廷司供职,对后妃们了如指掌,不假思索,她缓缓道“前朝皇帝呼延瞬只册封过一位贵妃,靖尧郡主也就是周皇的妹妹,她的封号是钰。除此之外,再无分封。周皇的妹子姓纪,并不姓林,所以,娘娘,乾朝没有姓林的贵妃。”
问与不问其实都差不多,在看到小脚趾内侧那颗针尖大小的黑痣时,林桑青心里已经有了定夺,左不过问过之后她会更笃定些。
“好。”从随身携带的荷包掏出一锭银子,她放到老姑姑手中,面色凝重地转身离开,“谢姑姑告知。”
琉璃瓦反射出的光线仿佛无处不在,天与地皆明晃晃的,林桑青沐浴着正午强盛的日光,垂首无言,步履像缀了十来斤铁坨子一般沉重。
她想起刚醒来那会儿,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有些地方隔三差五会刺挠一阵。她那时没有在意,伸手抓抓便算了,现在再想,刺挠的地儿似乎和她以前身上伤疤所在的位置正好对应。
十五岁那年,她赤脚从大姐房间门前经过,没注意,脚指头扎进去一根鱼刺,疼得她嗷嗷叫了半晌。没有人能够帮忙,她自己动手将鱼刺拔掉,流了有半碗血才止住。
几天过去,伤口开始愈合,但不知是沾染了脏东西还是怎么的,鱼刺扎进的地方留下了一点黑痣,同针尖差不多大,又藏在脚指头内侧,再细心的人也发现不了。
她没和任何人说这件事脚趾扎进一根鱼刺罢了,拔出来便成,算不得什么大事,用不着到处嚷嚷。何况,她嚷嚷了也没有人心疼。
只有她自个儿晓得,她的脚趾丫里藏着一颗痣。
造化再怎样神奇,世上也不可能发生这么凑巧的事情,她和林轩的女儿容貌一样倒也罢了,还可以说是林清远背地里没干好事,同林夫人有一腿,但不可能巧合到她们连脚趾丫里的黑痣都一模一样啊。
除非,除非世上并不存在两个林桑青,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多日来的疑惑随着灿烂日光烟消云散,她想,什么林桑青,什么户部侍郎的女儿,那些都是有心之人为她编造的虚假身份,她真正的身份,其实是本该入土的亡国公主昭阳啊。
她身上不知怎么消失不见的伤疤并非是她贪玩爬树的时候留下的,极有可能,是她身为昭阳长公主时从绮月台纵身一跃时留下的,而林清远口中那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姑姑,应该指的是靖尧郡主。
那个不靠谱的家伙,瞒了她太多事情,只可惜他死得早,不然林桑青肯定要想法子把他揪进宫里来问清楚。
一个困惑解开,无数个困惑又涌进脑海,林桑青不知道林清远和林轩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她十分清楚,世上诸人大多无利不起早,她身边一定有一道无形的围网,织就这张围网的是名为“阴谋”的绳索。
昭阳。昭阳。
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她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也感受不到亡国之痛,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和震惊不解。
她一定丢失了一段极其重要的记忆。
在无人之地盘坐良久,等到内心的震惊冲淡些许,林桑青才起身掸干净衣裳,心事重重地去启明殿。
魏虞三天三夜没有离宫,一直守在萧白泽床边,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只在中间去过淑华宫一趟,为淑妃把脉问诊。只可惜,以他的能力根本帮不了淑妃,只能眼看着她耗尽生机。
跨过启明殿门前的门槛,林桑青问正好从内殿出来的魏虞,“魏先生,皇上的身子可好,能否让我同他见一面”
魏虞拱手行礼,声音微弱低幽,似乎怕吵醒谁,“回娘娘,皇上的身子原本好了一些,可以见客了。然方才淑华宫来人禀告,说淑妃不幸离世,皇上闻此消息后心神难安,外臣为他煮了碗安神汤,皇上刚喝完安神汤睡下,现下只怕不能见您。”
唔,萧白泽刚睡下吗,看来她来的时候不赶巧。点点头表示了然,林桑青正要转身回繁光宫,白瑞突然从内殿冲出来,态度恭谨地唤住她,“宸妃娘娘请留步,皇上听到您的说话声了,他说想见您。”
林桑青讶然抬眸,“我说话的声音这么小他都能听见”
白瑞在宫里多年,早混成了人精,说话很讨人喜欢,“娘娘在咱们皇上心里的地位不同,您的一举一动他都关注着呢。老奴站在帘子旁边都没听到您的声音,皇上看着快要睡着了,居然还能听到您的说话声。”
林桑青咧唇微笑,“公公惯会说好听的。”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魏虞一眼,后者仍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朝魏虞微微一笑,越过悬挂书画的正厅,心情复杂地走到明黄色的床榻前。
萧白泽刚才应该是平躺着的,听到她的声音才起身坐着,是以后脑勺的头发有些凌乱。但,头发乱归乱,却丝毫不影响他谪仙一样的非凡气质,看着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林桑青笑着向他走去,故意揶揄他道“啧啧,让我看看,哪里来的睡美人这是”
萧白泽的脸色很苍白,不过,上午看了淑妃灰白中透着诡异绯红的脸色之后,林桑青突然觉得,萧白泽这种苍白的脸色实在是太健康了。他以眸光迎接她走近,及腰的墨发堆积在腰肢旁边,像一团海藻,“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恍若小孩子闹脾气似的,怅然不乐,却又有几分期待和欢喜。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