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富庶体现在县牢的建设上,便是这牢狱不像有的穷地方那样年久失修、蚊虫滋生、阴腐肮脏。此牢虽然背阳,加之为防止囚犯越狱而采取小窗,采光不足,但却并不湿冷。为了避免犯人互相传染疾病、死在牢里,将造设计了许多隐藏的通风口,走进去便能感受到干净的空气流动,打扫也干净,夏日中少有臭虫苍蝇,每个牢间的囚犯着统一囚服,唯一碍眼的就是骚臭扑鼻的恭桶了。
雕刻成神兽狴犴形状的烛台嵌在冰冷的石墙上,火苗无声晃动,散发出燃烧石蜡特有的烟味。
这地方对梁宝来说很陌生,阴冷的环境又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在梁府跪过的祠堂,有些许惧意,攥紧司马萌的衣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像睢阳这样的大县,县牢里关的犯人当然不少,笔直一条干道走进去,分上中下三条支路,通往所犯罪责不同、等级也不同的牢房,从多人间到单人间,出得起钱,就能住更好的单间、享受更好的饭食。牢中犯人听见锣声,以为有人白日劫狱,有人兴奋挥舞铁链,向这队闯入者毛遂自荐“放我出去,老子这条命就是你们的”有人像是被关出失心疯,拼命摇晃木门,口中吼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也有人是牢中常客,认出跟在为首者身后的崔浩,目睹王府侍卫们熟练利落的身手,盯着他们腰间那公然配之的宝剑长刀,知晓这群人恐怕来路极大,于是乖乖盘坐一隅,像背景板一样老实安静。
“这地方还不错。”司马萌轻松道。他说的不错,当然不是把这县牢跟他的王府相比,而是指这里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他扭头,屈指弹了弹梁宝的额头“怕吗我派人先送你出去”
梁宝被他弹得吃痛,一时间忘记了害怕,瞪大眼睛打量他“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猜人啊,”他低头,在她耳边悄悄道,“猜哪个是说谎的坏蛋。”
梁宝难得拧起了秀气的眉头。看穿人心对她来说是一道超纲题,她觉得没有意思,一点也不感兴趣,可是司马萌如此兴致勃勃,一双狐狸眼里满是兴味的光,比烛台上刻的那只怪兽眼睛还要亮
,她又犹豫了。
不然去看看或许真的好玩呢
“我、我也去看看。”
“那一会要是被吓到,不许哭啊。”
“我才不会哭呢,胆小鬼才哭。”
“崔心难走的时候,谁在饭桌上哭湿了七八条手帕,还把鼻涕擦我身上”
“你又来了闭嘴闭嘴”梁宝气呼呼抓住他的手,张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作势要咬他,司马萌哈哈大笑。这极为轻松惬意的笑声在这嘈杂且充满戾气的牢房中,是如此格格不入,甚至透出几分诡异,让人毛骨悚然。奇异的,随着笑声传开,县牢里竟然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一片死寂。
“带路。”司马萌这两个字,是对始终不发一言的崔浩说的。
崔浩是经手过不少大案的刑侦老手。不过饶是他,也觉得这位王爷的路数摸不清,他好像随心所欲,又好像有自己的章法。既然想不透,崔浩索性不去管,只就案子本身谈事。牢中关押的那位嫌犯的身份,因为敏感,当时他没有在信中多做说明,如今趁着领路的机会,崔浩做了一次简短的补充,他一路说,麒王的侍卫一路将遇到的狱卒乃至司法佐都顺手绑了塞住嘴,清扫工作极其老道。
有了崔浩的补充,结合着之前了解到的信息,前期案情在司马萌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死了的这位睢阳县令,姓吕,四十七岁,铜川人,身材中等,白面,微胖,喜食肉,仁康三十四年进士,有丰县、滁州、青州等多地的任职经历,政绩中等,曾因失察险些造成冤狱而被罢官归乡,后因地方人手不足,又被起复。
人手不足司马萌觉得这个理由很耐人寻味,要说现在大靖的地方官府系统的人数到底够不够干活,那答案肯定是不够的,一来确实因为大靖近年来和海外通商的关系导致大量以前未曾出现的治理难题和各种疑案出现,二来则是因为官僚系统本身就倾向于不断壮大自己,在位的永远是不干活的,活都是临时工干,这样一来当然人手不足。
人手年年不足,吕县令的黑历史吧,因为这个案子最后大理寺复核时发现了问题,并没有杀掉冤犯,所以吕县令的错误并不大,起复是合乎情理的。但
以此人普通的家族背景,谁会为他说话,将他调到这样一个富庶之地当地方官
崔浩回答“下官也觉得奇怪,但此事是吏部掌管,下官无权过问。”就算要调查吕县令的黑历史,也只能回镐京、走程序才能去吏部查。
司马萌不信他的说辞“你来之前,没有做准备”既然来之前就要查吕县令,当然要一查到底,崔浩一定在之前就做了准备,不可能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忘了查嫌疑人的案底。
这位王爷,心思其实很缜密啊。崔浩抱拳“查过,案宗没有异常。”也就是说,推荐吕县令起复的人是谁,吏部没有记载,这可能有以下三个原因第一,吕县令确实是因为吏部发现人手不足,然后从被罢官的官员中选出来的,没有中间人;第二,推荐吕县令的人就是吏部尚书自己,或者比吏部尚书等级更高的人,吏部官员不敢记下;第三,记载的小官偷懒,忘记写了,或者得到叮嘱,故意不写。
这些猜测,因为没有线索,暂且按下不提。崔浩此行,是为了查探吕县令和当地匪徒勾结一事。睢阳县出现匪徒劫道,是近两年的事情,吕县令是三年前到任的,最初接到行商报案,县衙就派人去清缴过那一带,但只找到废弃的匪徒巢穴,人早就跑了。这帮匪徒不知从何而来,人数不明,成分据说很复杂,既有睢阳当地游手好闲的好事之徒,也要从其他地方为躲避官府追捕而加入的亡命徒。
睢阳水陆交通发达,加之行商人数多、运货量大,这群人的行踪飘忽,出手时间全无规律,几乎防不胜防。有时会在阴雨天抢劫山路上落单的外地商人,有时候会在晚上劫掠码头上卸下的成堆货物,搞得商人怨声载道。当地官府也请驻军围剿过好几次,但这群人就像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每次围剿,都是听到风声就跑,过一段时间再回来继续。如此一来,大大影响了睢阳的商贸,一县兵力有限,吕县令不得不多请几家镖局派驻分部,官府让镖局押镖,专管睢阳段几条要道,镖钱由官府出大头,商人再出一小部分。如此一来,被抢劫的频率大大下降,只要不图快抄近路,基本上不会遇到劫匪,和全
部货物都损失掉以及绕道的交通成本相比,一点镖钱完全可以接受,于是被吓跑的商人又回来了。
到了今年,虽然偶尔还会出现有人被劫镖的消息,但几乎都是不值钱的木炭等小本生意,鲜少有香料茶叶丝绸这类大宗商品的劫掠案,吕县令的办法奏效,还有商会给他送牌匾,道他是为民着想的好官。
但是那伙劫匪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甚至从目前的局面来看,吕县令和那伙劫匪形成了某种默契。镖局现在基本只出几个人意思意思押镖,到底官府有没有给钱,不好说,反正商人的买路钱是必须给的,假设镖局和当地官府是分赃形式,那么等于商人除了城门税外,还要多给吕县令缴纳一笔买路钱,量虽然小,但睢阳的货物吞吐量大,积少成多,非常可观。
再考虑到那伙劫匪屡次在围剿中逃跑,不由得不让人怀疑是内鬼走漏风声,而目前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是谁当然是吕县令,他非但没有因为劫匪一事而被二次罢官,反而因为财政富余、百姓安康而政绩卓越,很可能升任州官。
那伙偶尔抢一抢小生意的劫匪,更像是给商人们提醒,他们还在,买路钱还得交的存在。崔浩调查下来,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贼窝,他们或许平时就住在睢阳县城,只在有需要的时候聚集在一起,假扮劫匪去“劫镖”。
这是一个左手倒右手,一本万利,风险全无的,好买卖。
没有理由的话,崔浩不能审问和自己同样为官的吕县令,本次刑部也是以调查一桩发生在几县交界处的杀人案为名,将崔浩派下来的。近日,崔浩已经从县衙的账簿上查到了一些线索,正当他准备进一步试探吕县令的底细时,这个人却突然死了。
“他怎么死的”
“后脑有重击出血痕迹,口吐白沫,四肢蜷曲,疑似死前有过手脚严重抽搐症状。”崔浩感到头痛的是,他们因为知道自己不是来查杀人案的,所以没有带仵作,睢阳当地的仵作是个六十多的老人,已经拿不稳刀,眼神也不好使,崔浩没敢让他解剖,只做了表面的尸检,结论是“脑后部疑似遭遇重击而死”。
吕县令死亡地点在县衙后院的右
侧门边,脑部正好磕在台阶上。吕县令死的时候,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根据死时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刚烧好的鸡腿推测,他刚刚是从厨房出来的。
仵作判定死亡时间是巳时。巳时,已过了朝食的时间,厨房里没有人,吕县令一向好吃,有可能是他自己做的烧鸡,不过处理手法有点奇怪,鸡皮连毛几乎是一整张剥下的,血洒了一地,鸡内脏缺了好几块,可能是被狗叼走吃了。
“鸡腿有毒吗”
“拿老鼠试过了,无毒。”
司马萌觉得有趣,县衙后院守卫森严,寻常人没有准许很难进入,吕县令赴任没有带家小,只他一人独居,平常没有听说他有做饭的爱好,但据仆人供述,吕县令用完朝膳后就屏退仆人,说要独自散散步,不准有人跟着。结果没到一个时辰,他就一命呜呼。
“谁最先发现的尸体”审问目击者是惯常的思路。
崔浩的表情很是奇怪,他拱拱手,道“严格说来,最先发现吕县令死了的,是嫌犯。”
凶手
司马萌怔了一下“当场抓获的那个”他在信里没写清楚,司马萌一直以为是这位刑部郎中办案如神,趁凶手没有逃远就把人抓捕归案了呢,现在看来“那位,就压根没走。”发现吕县令的时候,尸体心口都还是热的,嫌犯不仅没有走,还尖叫着把县衙的守卫都吸引过来,不然人死在那一个偏僻的小门边边,很难马上发现。
司马萌的表情也微妙起来“这位,敢作敢当啊”。
“不,不。”崔浩连连摇头,那一张方方的国字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尴尬,他欲言又止片刻,终究没忍住,低声在司马萌耳边道“下官认为,吕县令不是此人所杀。”
崔浩的推测有很多理由,但时间紧迫,只够他在麒王殿下耳边说一条“此人就是检举者。”堂堂刑部,能在大靖上千个县中注意到这一桩不起眼的劫匪案,全赖这封匿名检举。既然是匿名,为何崔浩一眼便能认出写信人
因为检举人实在不够聪明,忘了隐藏自己那一手独特的、字体向斜的狂草书法。
既然已经检举对方,没有必要再痛下杀手,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牢狱
之灾,也就是说,嫌犯没有作案动机。
司马萌颔首,认可崔浩的推测,然后又问“所以这人到底是谁”
崔浩脸上的横肉如同一条条扭曲的长虫动来动去,他似乎不知道作何表情,只能将麒王引路到上字号最里侧的独间牢房,此间附近没有安排任何犯人,非常僻静,崔浩侧开身子“您请看。”
“咦”梁宝最先惊奇“是个小姐姐”
牢中,一个身着灰色囚服的纤瘦女子,赤足,一束长发散在肩后,左手手指蘸着一点茶水,正哭哭啼啼、嘴里碎碎念在牢壁上写字。水渍干得很快,仔细分辨,这位左利手的姑娘居然写得一手狂放不羁的草书,极为飘逸不俗,而这草书内容,咳咳,似乎是冤狱诗,文采还挺好。
这手字司马萌看了半天,觉得眼熟,但是想不起来,于是扭头,对着崔浩睁起疑惑的大眼睛“她谁”
话音一落,崔浩张嘴还未答话,牢中女子听见外面的陌生人声,茶盏一放,立即扭头奔向牢门,一个没刹住车,撞到铁门,“咚”的一声巨响,梁宝一抖,心想一定很痛痛。
女子眼泪汪汪捂额,仍不忘记扬起下巴,仰头,挺着胸脯,傲然道“在下吴雪履,来者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有没有猜中的小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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