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梁宝万事不在意,只对两处格外上心,一处是她的小作坊,自从口头上拜了陈淄为师,这先生来得次数不多,送的新鲜玩意却很多,小作坊里奇奇怪怪的各种玩意,有的按一下还能跳起来,梁宝不让人动,别人也不敢随意动。因此,她和那位陈淄请来教她常识的老匠作二人,各自分工,将作坊的工具、书籍、材料、成品半成品等诸多理顺了,才许家仆来装箱,装的时候还要看着,以免磕坏碰坏,或包裹不严实,路上进了水坏掉。
而另一处让梁宝上心的,则是供奉母亲牌位的小佛堂,她虽贪玩,但每日清晨必来佛堂磕头上香。她记忆模糊,但念起娘亲二字,也会觉得心头温暖,故而这一处地方,只让梁府旧人也就是阿楚和小环两人沾手,且这一次,梁宝决意让阿楚留守京城。
阿楚的家小都在京郊庄子里,她和方了的年纪差不多,但多年操劳,她的身体远不如方了那么好,看起来也比方了苍老很多。麒王离京后,这座王府空置,需有人打理,梁宝信得过阿楚,和司马萌商量后,便将阿楚留了下来。
安排很好,可是阿楚不愿离开梁宝身边。她先是打小跟着梁宝的母亲,如今又跟着梁宝,算起来跟着这母女二人有三十余年,情分深厚,总觉得若是不在梁宝身边,就是对不住梁宝的娘。
梁宝心思纯净,因此愈发纠结“阿楚喜欢我,可是她的家人也是顶重要的,总不能让一家人都跟着我迁往睢阳呀。”阿楚的儿子儿媳在郊外种田,每年都记得给梁宝送些好吃的来,梁宝看多了书,知道庄稼人认土地,换了一个地方,不熟悉当地土质气候植物,种出来的东西也不会好了。
她试图说服阿楚,可是她那张嘴,碰上阿楚的眼泪,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还是司马萌出面,道“泰水的墓在京郊,我们去藩后,不得诏令绝不能回来,你得替宝宝年年扫墓。”
遣人扫墓倒也可以,然而终究不如自己人尽心,阿楚一听有道理,便迟疑了。
司马萌又道“你要是不放心宝宝,我就找个她喜欢的人陪在她身边看护她,省得你疑心我
哪天又欺负她,成不”
阿楚搓手一笑“婢子哪敢说殿下的不好。”却没说不让司马萌去找。
麒王殿下哼笑“本王早就知道,已挑好了人,只等她点头答应。”
“咦,他说的谁,我怎么不知道”梁宝在心里疑惑,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司马萌,对方有所感,也眨巴眼睛回头看她,四目相对,梁宝豁然明白哦,一定是雪雪
确实如此。
吴雪履久不得复官,她母亲看在眼里,便劝她不如回乡,横竖她有功名在身,又和麒王妃交好,不会再有吴家人敢来争夺家产。她回去好生招个赘婿,成亲生子,教书育人,过安稳日子,在乡里赚一个女夫子的贤名。说不定哪天陛下想起她来,将她起复重用了呢
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说的道理没错,可是这一头,和她不对付的麒王又抛出橄榄枝,问她要不要去睢阳当他的属官。
“你这人,心里的小算盘拨得清清楚楚,去本王府上做一长史,管管收税之类的事,一准能把中饱私囊的家伙全部赶尽杀绝。”
吴雪履心想“老娘能做的事情岂止在你那小破地方管账”但是现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又不想赋闲在家,再加上梁宝恳切请求,她很是心动。
吴母看她纠结,暗叹一声“女儿虽然听我的话,在京里从不惹事生非,但一朝出头,就刺到皇帝痛处,可见她心底还是有不甘,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的。”于是松了口。吴母一支持,吴雪履就再也没有阻碍,高高兴兴地去了麒王府上,催促麒王出京前就把自己的任命状要到手。
“不然,吴某携母一家投奔殿下,仿佛我们孤女寡母要在殿下家里吃闲饭似的,被人知道多难听”她振振有词。
呵呵。司马萌心想,不想吃闲饭对吧回头等本王到地方,把最苦最累的活都扔给你,别客气。
吴雪履了却一桩心事,又陪梁宝玩了一会,跟她一块逗那只金雕。主人要走,这只雕却不想离开旧地,死活不愿意进笼子,还啄伤了几个喂食家仆的手,梁宝只能一天天和它说好话,也不知道它听得懂不。
“我看,给它找只母咕,它就肯走了”吴雪履瞎出主意。
梁宝疑
惑“为什么”
“有伴了呀,一公一母,一家人一起去新的地方安家,多和谐。”
“可是,咕咕也是母的。”
当我没说,吴雪履败走,自嘲两句,想着家里要赶紧收拾,还得去和镐京的姐妹们告别,顿感众多事务压身,赶紧出府。
出府,不巧,撞见秦祯。
他今日一身白衣,仿若浊世佳公子,只是紧身的衣袖处有铁质护腕,冷光闪闪,显出武将的干练。他带着七八个亲兵,都是便装,本是要来找麒王确定一下离京的队伍数量,好核算保卫的人数和所需粮草,哪知在府门前等候通传时,恰见吴雪履笑意盈盈地踏步走来,她似乎遇到什么好事情,脸上都泛着一层光华。
只是这好心情,等她看见秦祯时,霎时化为乌有,她呆了一瞬,立即掩袖,遮住自己的脸,把地方腾给秦祯,自己从角落里挪向大门口,口里还在叫“秦将军,你没看见我”
自那件“酒后非礼”一事传出去,甚至传到太子耳朵里之时,秦祯觉得十分不安,担忧她的闺誉受影响,后来知道她预备招赘,并不在乎这点名声,心里放下几分歉疚,可是又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如今见她如此行事,连他的面都不见,他本该觉得十分尴尬,可是莫名的,却很想笑。
“雪履姑娘,你看见我了。”他戳破她。
“我没有”
“你就是看见了。”
“你胡说。”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就有”
好在这是麒王府的偏门,若是在正门处,被人瞧见这两个在镐京有点名气的男女,居然如此幼稚、毫无技术含量地争执,十有会被人笑掉大牙。
事实上现在的围观者虽然不多,但也一个个扭头,仿佛这样就听不见似的。
这样水份十足的斗嘴持续了大约二三十个回合,忽然,秦祯先笑了。
他很少笑,仿佛牵动嘴角是件比杀人还难的事情。一笑,就露出几分少年般的腼腆,和两个小虎牙,吴雪履的眼睛从袖子后面冒出来,悄悄看他,心想“他笑起来真可爱。难怪他总是不笑,是担心在属下面前缺乏威严吧。我要是他,年纪
轻轻打下许多胜仗,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不过说不定,他最初就是这样立威,于是有众多兵士愿意跟随他出战。这样扮老成久了,他也就忘记了怎么笑。”
她心里千回百转,话到嘴边,只化成一句“你不怪我”
秦祯回她“你不怪我”
一模一样的话,双方皆明白过来,对方并不因为自己曾经以为不好的那些举动而记恨对方。吴雪履转念一想,他赞美信也听了,表白的话也听了,抱也抱过了,仍然对她无反感,莫非
嘻嘻。
反正要离开京城,也不要这点脸面了,吴雪履拿袖子捂住嘴,叫道“秦小将军,若我为男你为女,吴某定要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去的”
说完,听见四周的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那秦祯身后的亲兵大汉,各个朝她投来惊异之色,还有人悄悄竖起大拇指,饶是镐京民风奔放,这种大胆表白也是第一次见。
秦祯那张黝黑的脸,看不出来红没红,反正他是呆在原地,不知怎么回应。
吴雪履表白完就跑,跑前还不忘补充“我今日没喝酒”
“好”身后有人鼓起掌“吴探花好样的。”
掌声响起,然而很快,在秦祯的凝视下,亲兵停止了拍掌,转而盯着自己的手掌,一脸不可思议道“这手不听话,它怎么自己拍自己”
“下次它再不听话,就剁了。”
秦祯拂袍,一马当先,进了王府。吴雪履真会挑地方,说这种惊世骇俗的话就在王府门前,可以想见,一会见了麒王,他会如何取笑她。
听了她的话,秦祯先喜后怒,他心想“难道她的意思是,如今以她和我的身份,我们之间绝无可能吗”
麒王就藩,阵仗比淮王大得多,在宫中告别父皇母后,太子亲自送他出城。
皇后不舍这个小儿子,早几日就哭了起来,宋贵妃凉凉道“我儿子也走了,也没带本宫,本宫说什么了吗”皇后心想你那儿子就是祸害,走了天下太平,我的宝贝疙瘩可是开心果,怎么能一样于是和宋贵妃斗起法来,有宋贵妃分她的心,她的情绪反而好了很多,只是真到了离别时,还是难过。
相比之下,皇帝的情绪稳定
多了。
“你总想出去,这一回,出去就回不来了,你小子别后悔。”
司马萌笑盈盈站在那儿,行了个礼,道“后悔什么呀,外面天宽地阔,好玩的东西多了。镐京才无趣,我心疼我大哥和母后,父皇,您可要对他们好些。”
他不再如猫儿一般伏在父皇膝前,撒娇卖萌。他还是那副令人见之忘俗的皮相,然而出去历练一遭,容貌于艳丽中多了几分凌厉,他已不是个天真少年,而是有了见识、有了城府的男人。
老皇帝望着他,眼中欣慰,问他“你怪父皇吗”
他要走,不舍的人多,高兴的人也多,尤其是那些被圈养的皇族,恨不得敲锣打鼓送他。他在皇族眼里,算是口碑人品都差到极致。
老皇帝本来应该用更温和的方式处理他们,不至于让司马萌成为背锅的对象。但是不知道为何,他没有。
司马萌笑道“父皇有您的考虑,儿子只要无愧于心,那便知足了。”
我无愧于心,父皇,您呢雷霆手段杀了那么多宗亲,您有没有一丝愧疚和懊悔
这皇位真是难做啊。
从宫中出来,他愕然发现满大街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似乎平头百姓都在“欢送”他他侧头,对太子感叹“我的人气真旺啊。”
司马琛懒得辩驳他。
反正就快走了,让他自己瞎乐吧。
“去了封地,不可和当地刺史起冲突。”
“那处矿藏,有你的一份,虽然丰厚,你不可花天酒地、胡乱花钱。”
“更不可寻衅滋事、带坏梁宝。”
太子殿下念起经来,比无忧寺的老和尚厉害得多,司马萌听得耳朵起茧,嗯嗯啊啊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太子知道他转头肯定忘,但也没有办法,他如果不多说点话,好像心中的不舍就要满溢出来。
明明平时对这小子讨嫌得要死,他去无忧寺出家那几年也没觉得多想念,怎么这一回
分封,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制度,有朝一日,一定要改一改。太子心里如是想。
骑兵、马队、蔓延数里的行囊和人,送行的队伍一支支都是京中叫得出的门庭,壮观又有气势。崔母拉着梁宝,说着临行前最后的叮嘱。阿楚带着家人
在一旁,也是依依不舍。吴雪履的小伙伴都是女眷,今日不便来送她,早吃了践行宴,今天围着她的都是催稿书商,问她去睢阳后还给不给供稿。
吴雪履一面敷衍,一面偷眼瞧骑着高头大马的秦祯,他一身甲胄,领兵护卫麒王安全,今天格外威风,她心想“哎呀呀真可惜,崔姐姐没走的时候,我该找她要点药,把他睡到手,那也是我赚了”
她只是动一动坏心思,谁知还有人来找茬“吴雪履,尔乃天下第一大骗子”
谁呀我都要走了,还这样骂我她循声看去,送行的队伍里有一辆马车,一青年男子掀开帘子,怒气冲冲看着她。这是一张她有印象的脸,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她眨巴眨巴眼“李翰林”都是同榜进士,交集不多,但不会认错。
李翰林指着她,恨恨道“当年在殿上,你亲口对陛下允诺,若你为男子必来我家提亲,我以为你心悦于我,焉知你只是信口雌黄”
“你别胡说”吴雪履跳脚,那不是咱俩说好的演戏吗,怎么你还当真,这么多年不冒头,等我要走了,给我整这一出,陷害我
她率先去看秦祯,哪知对方却偏过脸,一提缰绳,策马往前走了。
“原来她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说过那样的话。”秦祯面无表情地想。
李翰林说完这句话,不管周围人的反应,放下帘子让马夫驾车走了。在车内,他得意自语“虽说是我答应的,但我也因此被人笑话、吃了好些暗亏,你倒好,非但不受影响,还混得风生水起,都是同榜翘楚,也不知多登门谢我几回,就知道和秦祯那莽人眉来眼去。如今你要走,我若是现在不报复回来,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呢”
作者有话要说李翰林曾经和祯祯比过投壶,输得很惨,大家还记得他吗终于把这个小伏笔给圆上了,松口气,我都怕自己忘了哈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