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忽然迫切想要知道他到底忘了什么事。
迫切到失忆第一天从房间醒来,看见被锁在屋子形容枯槁的自己时的求知欲都不如现在强烈。
他原本以为一切可以慢慢来。
吵架了,或者说得再严重一点,有矛盾了,闹掰了,决裂了,一刀两断了,都是在气头上。
他运气不好在这个时候失忆,慢慢来把气性熬过去,总会有关系软化的一天。
到时候他做牛做马也好,死缠烂打也罢,总能让今今再原谅他。
但现实告诉他,以上一切积极的发展都是他在痴心妄想。
临颂今不信任他,不仅自始至终不信任他,甚至笃定了他到现在还在骗他。
他明明没有撒谎,要拿什么去骗他一辈子
失忆还是从来无条件的信任
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严重到没有办法解决,所以临颂今才会宁愿死守着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所以宁愿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说出症结然后去解决。
会有隐患藏起来比摆到明面更糟糕吗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才会把今今逼到这样的绝境,把一切变成现在这样
他像只被关进铁盒的蚂蚁,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下四处求索无门。
隐约感知的动荡分不清是水还是火,他的结局究竟是沉底溺亡,但是被高温烫成灰烬。
再死循环里想得太多,梦也跟着多起来。
他一边焦虑,一边藏着焦虑不敢告诉临颂今,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就全被发泄在了梦里。
无数可能的幻想都在梦里被重现了一遍,什么荒谬的都能来插一脚,导致梦境也跟着乱七八糟。
慢慢开始,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好累好累,身体累,大脑累,心也累。
睡不醒的感觉发展得比头几天还严重,心里头打着结,睡不好,胃口也更差,逐渐连闻到饭菜香味就开始反胃。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明明已经在药物辅助下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好转,功亏一篑对不起的不仅有他自己,还有为他的病情殚精竭虑的临颂今。
为不前功尽弃,他只能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不断尝试增加进食量。
尤其在临颂今面前,总是反酸漫到喉咙,也会被他硬着头皮强行咽下。
只是情况愈下,他开始克制不住身体本能。
当日中午,陈姨一碗汤刚端上来,他就在清淡到难以捕捉的香味中变了脸色。
甚至来不及跑进卫生间,就将早上几口粥全呕在了半道走廊。
吐完他愣了,慌张追上来的陈姨也愣了。
一老一少相顾良久,率先反应过来的宁初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拖把收拾残局,拿过来没开始干活就被陈姨赶紧拦下。
“我来我来,小初你不舒服,去坐着休息,喝口水缓缓。”
可宁初觉得自己的呕吐物不自己打扫,就像洗完澡没有自己搓内裤一样难受。
他想把活儿揽回来,只是到了陈姨手上的拖把哪儿还是他能抢得回来的。
宁初笨拙站在原地,看着陈姨清了两次拖把把地擦干净,又把拖把清干净,最后还不忘倒杯温水转身送到他手里。
“来小初,喝点儿,抚抚胃,慢慢就没那么难受了,等缓过来我们再吃饭,不着急。”
宁初接过,看了眼水面不平整的一点波纹,又抬起头,一脸真诚“陈姨,能跟您商量个事情吗”
陈姨“当然可以,什么事”
宁初“就我刚没吃就吐的事,咱们先别告诉临先生怎么样”
“啊”陈姨没想到是这个事,面色为难起来“小初,这恐怕不行啊。”
宁初睁大眼“为什么不行只要不主动说就行了,临先生不会突发奇想问你的。”
陈姨“小初你听陈姨说,身体不舒服肯定要告诉家里大人啊,不及时看医生治疗,万一拖着拖着,病情加重可怎么办”
宁初“没有加重,我只是”
陈姨“而且就算我不说,临先生也会知道的。”她小幅度指了指门框上方“你瞧,也许临先生现在就在看着呢。”
宁初抱着杯子傻兮兮回头,看见他从不曾注意的角落里,一只摄像头正红灯闪烁。
“”
陈姨离开后不久,临颂今就回来了。
距离平日正常下班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为什么提前回来,答案显而易见。
从下楼到上车,宁初一直没敢说话。
是心虚,是不知道如果今今质问他为什么不舒服了要瞒着的话该怎么回答。
好在这只停留在他想象层面。
去医院的路上,临颂今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哄他,让他别担心,如果困了就睡会儿。
到了医院,从地下停车库上楼,一路紧牵着他不曾放开。
和上次相差无几的检查步骤,结果也相似,甚至他的身体状况比之前还要好上一些。
只是如果放任他现在的情况继续下去,下次还能不能好就说不准了。
周南笙看着报告单,摸着下巴“身体没问题,就只能是心理上的问题了。”
临颂今脸色算不上好“上次你不是说他的心理测评很乐观么”
“可上次确实是乐观啊。”
周南笙说“不过这种东西没有定数,很容易受环境干扰,上次乐观,不一定现在就乐观,何况也不确定失忆对他心理状况的良性影响到底能持续多久”
临颂今不耐烦地打断他“那要怎么办”
“总要先知道所以然才能着手办。”
周南笙考量片刻“这样,你先把人带回去,我给肖潇打个电话,正好她最近休假,让她过去找你们。”
宁初照旧在走廊等着临颂今出来,等得困了,临颂今拿着报告出来牵着他下楼,上车帮他将椅背调得倾斜,哄着他睡着。
睡眠加持下,回去的路程比来时短很多。
陈姨中午做的饭摆在桌上已经凉了。
他吃不下,临颂今没有勉强他,将桌面收拾出来,用半瓶营养液代替食物,把控着时间照顾他吃了药,送他回卧室休息。
安置他靠在床头,帮他拉了被子搭在腿上,却又低声嘱咐他“别睡着,一会儿有客人来。”
宁初茫然“客人”
临颂今“嗯。”
宁初“什么客人”
临颂今“你的一个老朋友,来陪你聊会天。”
他的老朋友
宁初懵逼,但见临颂今帮他掖好被角准备出去了,连忙把人叫住“今今。”
临颂今停下回头看他。
宁初抿了抿干燥的唇瓣,眼神不自觉飘了下“我没事的,可能就是这两天太热了,你知道的,我夏天胃口一直不怎么好”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叫临颂今别担心,来回想了一路,也只能这个理由能用一用了。
临颂今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只是垂眸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喉结滚动后吐出一声“好”,很快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一关上,宁初泄了气。
他也不想的,他也想快点痊愈,恢复到正常的模样,可是他没办法。
无论是浴室里几乎力竭的拥抱,还是那些笃信着自欺欺人的话语,他放不下。
那位“客人”没有让他等多久。
房门推开,进来的是一位相貌出众的女人,看样子年纪比他要大上一些,长卷发,一双桃花眼弯弯,笑起来的感觉让人如沐春风。
她拉了凳子在床边坐下,平视宁初的眼睛,温和的气质叫人倍感亲切,一句“小初好久不见”轻易卸下宁初的防备,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
宁初眨眨眼“我们之前是朋友吗”
“是呀。”女人嘴角勾着叫人舒心的弧度“我叫肖潇,你都叫我潇潇姐。”
宁初似懂非懂地点头。
肖潇“我也好久没来看你了,我们”
宁初“我们认识很久了吗你以前跟我很熟是经常来找我玩吗”
第一次听他主动开口,肖潇不动声色将话咽回,学着他的模样眨眨眼“是呀,认识挺久了,我经常来找你,怎么了吗”
宁初表情微微一亮“那你知道我从前的事情吗就是我失忆之前的。”
他胡乱比划着“你应该知道的,我好像摔到了头,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卧室门被轻轻打开,肖潇从里面出来,再反手轻轻关上门。
临颂今从沙发抬头,肖潇在他斜对面的位置坐下“放心,已经睡着了,他现在身体和精神的状态总体来说都很差,多休息对他来说是好事。”
临颂今点了点头。
肖潇“我没跟他聊什么,他问的比较多。”
临颂今抬了抬眼,眸色微闪。
肖潇嘴角勾着习惯的弧度“惊讶是吧,我也是,毕竟从前都是我一个人讲单口相声的份,他能给出一点反应都是难能可贵了。”
“十七岁的小初真可爱啊。”
她感慨“青春活力,说话都透着股男高的朝气,看我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还骗,让他喊姐姐,他就真的乖乖喊姐姐了”
临颂今没有打断她,听得很认真,等肖潇感慨完了喝水时才低声问“他问了什么。”
肖潇放下杯子,杯底碰撞桌面发出很轻的声响,杯口很干净,没有口红残留。
“问了我很多失忆之前的事情。”
肖潇看向临颂今,两手交叠置于膝上“他问我和他认识多久了,跟你熟不熟,知不知道你们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矛盾,严重不严重,当然,”
了解雇主的情绪走向是她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最擅长的事“您知道的,我了解的很少,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回答。”
宁初的追问在她这里只讨到了真诚却不痛不痒的答案。
然而每当宁初失望不想问时,她又会很狡猾地抛出一点诱饵,引导他继续往下问,然后再慢慢带着他兜圈子。
如此循环,宁初很轻易落进了她的陷阱,表面的一问一答早在暗地被调换的位置。
肖潇“冒昧问一下,关于从前的事情,临先生是不是没有透露半点给小初。”
临颂今喉结滚动“是。”
肖潇“那么关于小初心结为何,想必临先生现在已经很清楚,不用我多说了。”
临颂今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环境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大,而当一个人失去主观意识只能依赖于对环境的摸索汲取时,影响只会更甚。”
肖潇“如果不能给他和他意识里完全相同的认知环境,适当坦白,还是干脆换一种环境营造,就要看您自己斟酌了。”
房间床帘被拉得很严实,光亮被遮挡在外面,室内剩下一片昏暗。
门被轻轻推开,光从地上攀爬进入,从细缝变成可容一人的光柱,又缩回一条细缝。
一道人影走近停在床前。
床上的人安稳沉睡着,被子掩去他一点下颌,呼吸细微绵长,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起伏。
瘦小,单薄,脆弱到了极致,即便被柔软包裹,也总担心他会不暖和,不舒服。
视线无声停留在那张脸上,他矮下身,慢慢握住压在被子上骨节嶙峋的一只手。
良久,忽然低下头,用黑暗遮住眼底所有得到沉重挣扎,将脸埋进那只掌心。
眼帘几颤,床上的人睁开了眼,怔怔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
视野的受阻让触觉格外敏锐,宁初感受到长睫划过掌心,像只疲惫的蝴蝶,力竭后短暂的停歇,迷茫的不知道下一次扇动翅膀时该去往哪个方向。
温度贴紧皮肤后渗入,顺着血管导往胸腔,在寂静中奔腾,稍不留神,就会烧出一大片荒芜。
这一晚宁初没有做梦,他失眠了一夜。
真的要知道吗
真的有信心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真的觉得今今都迈不过去沟壑他可以吗
他为一个拥抱执着地放不下,又为一个低头动摇,固执下去对谁都不好,他不开心,今今也被连累。
不然还是不知道就算了。
他翻了个身,踢开被子,把整张脸闷进枕头里,朝天花板露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记忆总会恢复,就当有人替他活了那八年,现在他这个正版回来了,管他什么隐情不隐情,照着从前继续往下活就行了。
把身体先养好才是正事,钻牛角尖死磕有什么用,除了干着急一点用也没有。
闷了半天下定决心,从床上做起来,习惯拿手掌压了压脑壳顶翘起的头发,苦于怎么把自己从死胡同里绕出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动静。
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12点。
不确定是陈姨还是临颂今,他下床拉开门出去,看见门口的人时,步伐一顿。
不是陈姨,也不是临颂今,是一个没见过的陌生女人,长直发,高挑身形,长相英气,气质利落,手里拖着一只白色行李箱。
宁初愣住,对方也愣住。
犀利的目光绕着宁初打量一圈,唇角一勾,客观陈述的语气带着些许好奇“你就是当年在高考后无情抛弃了临颂今让他苦等这么多年的白宁先生早啊。”
突如其来的信息,宁初张口想问对方是谁的话一下哽在喉咙。
没等cu处理结束,对方紧接着又砸下一枚重磅炸弹“我叫白璐薇,临颂今老婆,你想怎么称呼都行”
嗡地一声,天旋地转。
宁初忽然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像是被捆住了手脚扔进海里,海水顺着急促的呼吸无孔不入,空气进入肺部的所有通道全部鼻塞。
他徒劳睁大眼,视线却越来越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往下摔。
最后看见的,是陌生女人扔下行李箱慌张冲过来的身影,嘴巴不停张合,可惜声音都被堵在厚重的海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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