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更深露重。
龙渊剑尚未从海底带回归墟之境的消息。
晏知月和池蓁蓁只能在海边继续等待。
幸好,此地并非秘境中,两人皆是身怀灵力,哪怕无所事事,倒也能怡然自得。
池蓁蓁吃完了那两串小零嘴,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上还在解着九连环,看起来十分忙碌。
不远处,晏知月正端坐在礁石上,闭眼调息。
耳边是风声、海浪声、微弱的铃铛声、九连环的碰撞声以及少女清甜欢快的低吟浅唱,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此情此景,结界将破的焦灼情绪缓和,只叫人心里平白生出几分宁静意味。
晏知月眼睫微微翕动,面无表情地睁开眼。
他看向池蓁蓁所在的方向。
眼底比海还深,却奇异地没有惯常那般凌厉。
顿了顿,晏知月才低声问道“还没解开么。”
这个九连环,她好像已经玩了很久了。
听到晏知月的声音,池蓁蓁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一向是炯炯有神,因而,说什么莫名其妙的甜言蜜语,都显得弥足真诚。
池蓁蓁“我第一次玩这个,太笨了。阿月你会吗教我吧,好不好”
闻言,晏知月倏地抬手。
那九连环就像是被一下吸走了一样,从池蓁蓁的手里“噌”地飞出去,稳稳落入晏知月的掌心。
他漫不经心,随意摆弄了两下。
“哒。”
一声脆响,套在一起的圈圈悉数散开,变成了七零八落的单独九个银环。
晏知月抬眸。
不知从何时起,池蓁蓁已经跳到了他旁边,正蹲着身,侧着脑袋看向他的手,表情似乎很不解,但却又非要一探究竟的感觉。
她嘟了嘟嘴,按捺不住好奇,便皱起眉,小声提要求“阿月,你能不能再拆一次慢一点慢一点。”
“”
反正这会儿也无事可做,晏知月从善如流地点头,将九个圈重新套回去,准备再解一次给她看。
只是,池蓁蓁凑得未免太近了些。
她撑着脸,胸口起起伏伏,专注地盯着晏知月的手。
散落下来的发丝和头上绑着的白色缎带被风吹动,一下一下飘起来,若有似无地抚摸着晏知月的脸颊。
在月色里,氤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亲昵与密不可分。
晏知月气息沉了些,薄唇轻抿,身子稍稍往边上避开些许,手上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哒。”
九连环再次被解开。
这回,池蓁蓁依旧没看明白。
她仿佛感觉不到气氛的微妙之处,干脆利落地在晏知月旁边坐下,和他手臂挨着手臂,将将贴在一起。
“阿月阿月,你这样教人不行的”
说着,池蓁蓁将晏知月手中的银圈拿过来,又压着他的手,强行将他的手覆到自己手上,示意他帮着自己再解一次,“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写的手把手教”
晏知月没动,只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你从哪儿看的话本子”
“”池蓁蓁讪笑,磕磕巴巴地应道,“就前几日路上随便翻了翻”
许是因为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毕竟,晏知月是有要事在身。
好心带着她下山,她却只想着玩乐、看话本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幸好,晏知月并没有追问,也没有斥责。
他只是将自己的手从池蓁蓁手下抽出来,指尖在她额上轻轻一点。
陡然间,那九连环的解法就像是长进了她脑袋里一样,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重演起来。
不过眨眼,池蓁蓁便茅塞顿开,兴奋地摆弄了几下。
果然。
顺利拆开了银环。
她扭头看向晏知月,“好厉害阿月,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晏知月“一点小把戏而已。”
基本和灵识探物一样,稍微用些灵力,对方就能用灵识接收到画面。
但也只能看到这么点小片段而已,没什么大用。
闻言,池蓁蓁却有些低落下来,“阿月的小把戏,我都学不会。”
晏知月“”
这已经不是池蓁蓁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
晏知月默默侧目看她。
兔精自身灵力太低,很多复杂点的法术都用不了。
哪怕她本体已经天赋极佳,但也要比其他精怪类低很多。更别说,还戴上了“碧南歌”,现在大抵也就只能比莫如山强上几分了。
思及此,晏知月的视线下落,打量起池蓁蓁来。
池蓁蓁正坐在他身侧。
许是因为礁石凹凸起伏,并不舒服,坐姿便不自觉地悄然放松下来。白色裙摆胡乱地散开,露出同色的绣鞋。
小腿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没什么规矩。
那串“碧南歌”,此刻,就系她纤细的脚踝上。
金色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叮当作响。
衬着冰肌雪肤,平白生出几分艳色来。
晏知月微微蹙眉,当即移开目光。
无法否认,在把这串铃铛拿给池蓁蓁前那一瞬间,他确实想到了她手臂上挂着的那一大串臂钏。
金色,繁复,糜艳。
她的长相是娇娇怯怯的漂亮,气质也偏向柔弱无害,这般浮夸的配饰却一样适合她。
于是,他用灵力将那铃铛变成了金色,问她要不要戴。
而碧南歌本是一只碧色铃铛,只是用以抑制妖魔之力的一个灵器而已。
虽然稀有,却称不上什么宝物。
它最简单直接的用法,是一整只打入妖魔体内。
从此以后,一旦想要使用妖魔之力祸乱世间,铃铛便会在体内摇动,折磨他的魂魄,叫人彻底无法施力。
可晏知月却只是让池蓁蓁戴在了身上。
他虽心智坚定,到底还是被这张巧笑嫣然的脸动摇,被她毫无凡人廉耻之心的花言巧语、和剥皮拔毛的执拗迷惑,悄悄放低了界线。
大道漫漫。
长夜孤寂。
若是有人相伴,想必,感觉也不差。
“阿月阿月你在想什么”
见晏知月迟迟没有说话,池蓁蓁一连喊了他好几声。
晏知月终于开口“没什么。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虽然她使不了什么高阶的法术,但这种简单的幻象术,练几次还是可以成功的。
闻言,池蓁蓁却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
“算了。”
她抱住了晏知月的手臂,用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似乎很快就恢复了心情,也有些想开了,“我有阿月,阿月会一直保护我的,对吗一直、一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
“能永远和阿月在一起的话就好了。可是,怎么样才能永远在一起呢”她略有些苦恼地喃喃自语着。
自然,晏知月没有给出答案。
池蓁蓁也浑不在意,把脸贴在他手臂上,感受着他身上温度。
有些假话,说一千遍,任凭谁都会信以为真。
两人在岸边等了一天一夜。
池蓁蓁体力不如晏知月,捱到子夜,便连连打起哈欠,昏昏欲睡。
又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会儿,实在支撑不住,靠在晏知月的肩膀上,闭上了眼。
半晌,她嘟囔着喊道“阿月”
晏知月侧目,“何事”
池蓁蓁声音里的困顿已经压不住,“你要是困了,也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儿”
话音未落,自己已经毫无负担地睡过去。
“”
晏知月自上而下地盯着她的侧颜瞧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这小兔精,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几句话就能把人说得浑身妥帖,心甘情愿地被她赖上。
顿了顿,晏知月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扶了扶池蓁蓁的脑袋,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一点,才回过身去,直视着前方。
月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海浪击打着礁石,拍得极具韵律感。
此番景象,与书中描述的沧渊一致,丝毫不见任何异样端倪。
晏知月无甚睡意,便从怀中拿出那本关于神器修复的秘籍,翻开一页,面无表情地细细研读起来。
静谧氛围一直维持到河倾月落时分。
天际线隐隐透出一抹橙光。
骤然间,晏知月感觉到剑光在水面下震动。
他即刻将册子收起。
正欲起身时,动作却又停顿了一下。
肩上,池蓁蓁还睡得很熟,气息平稳,胸口一起一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颇有几分娇憨。
晏知月垂眸,顺手替她理了理垂落的长发,再将她整个人轻轻地放倒,让她能侧卧在礁石上。
池蓁蓁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只翻了个身,嘴里还小声念念叨叨着他的名字“阿月”
许是梦到了他。
“嗯。”
因而,晏知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想了想,又在池蓁蓁四周施了个禁制,保证她不会从礁石上滚下去,也不会被剑气影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望向剑光出现的方向。
海风乍然变得猛烈,随着剑气一同席卷而来。
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转瞬,龙渊剑已经悄无声息地飞回晏知月手上。
命剑与主人仙骨相融,灵识相通。
晏知月握着剑,颇有些难以置信地拢起眉,低声自语道“归墟之境竟还存在”
话音刚落,眼前不远处,海面像是变成了一道藏青色的水门,继而缓缓从中间分开,裂成两半。
巨大裂隙中是水冲出来的台阶,一路向下延伸,望不到头。
如同某种信号,似乎是要指引着来人,走到沧渊最底处去,再吞噬掉。
晏知月伫立原地,垂眸观察了几息。
那道水门依旧大开着。浪潮只在两端涌动,并没有将其冲闭合上。
底下应该很深。
灵识竟都探不到底。
晏知月沉吟片刻,将龙渊剑收回灵台内,迈开步子,打算下去一探究竟。
护山结界已经等不了了。
这回下山,必须要把这件事解决,保证越阳山的安全,他才能心无后顾之忧,继续去寻找神器碎片,以足够的力量,将妖魔两道的蠢蠢欲动扼杀。
然而,在晏知月走上水阶那一瞬,他蓦地脚步一顿,又折回身去,将不远处礁石上的少女变回了小兔,纳入怀中。
这才重新出发。
睡梦中,池蓁蓁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的美梦还在继续。
梦里,五六岁的温月正在给小蓁蓁摘花。
小蓁蓁也不过五六岁小孩模样,刚刚修炼出人身,狐狸尾巴还不能完美无瑕地收起来,只能垂在身后。
九条白尾毛茸茸的,只有末端一抹红。
只是,她刚同其他妖怪打过架,眼睛红红的,通身看起来皆是狼狈不堪。
小温月将一大捧野花放到她身上,轻声细语地安抚道“阿蓁,别哭啦。”
小蓁蓁很委屈,扁了扁嘴,眼泪流得更凶。
“阿月,我才不是天煞孤星”
闻言,小温月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给了她一个拥抱,“我们阿蓁当然不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安然无事呢”
彼时他年纪尚小,细细的胳膊,但怀抱却始终温暖。
池蓁蓁贪恋这点温暖,将脸深深地埋进去。
“阿月”
身上揽着她的胳膊,在她无意识的呢喃中,收得更紧了几分。
晏知月面无表情地走入水门里。
裂隙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海面恢复往日平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