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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楼谏原本从不信神佛。

    那些虚无缥缈的高高在上的神像,全身金光灿灿化身相,波光粼粼玛瑙珠眼里,又怎么见得人间的悲欢疾苦

    他只隐约记得,他父亲很喜欢捐功德,修寺庙。

    灵都最奢华的那座寺庙门口的牌子上光光正正写着捐赠处,寺上每一块的瓦片上面都刻着捐赠者的名字。

    三千元一块,童叟无欺。

    他母亲在精神不好后,他父亲就越发喜欢向着寺庙里面捐钱了,用的还都是给家妻祈福的名义。

    连续捐了有两三年的样子,他父亲出轨时拍的亲密照片就被甩到了母亲的脸上,母亲看了后疯病更加严重,对待年幼的自己也更加苛责,最后终于是进了精神疗养院。

    父亲在那一年又给寺庙捐了一大笔钱,光是他一个人向着里面砸的钱,就为庙里修了一座金灿灿的新大殿。

    因着他的父亲,他总是疑心在神佛面前一掷千金的人,是内心有愧,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要花钱来买心安。

    庙门里面的铜臭味太重,他向来不喜欢。

    结果他就重生了。

    好嘛,这下不得不信了。

    然而,然而

    他究竟为什么会重生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跪坐在释迦牟尼佛的蒲团前,楼谏有些呆愣愣地想着。

    如果佛陀只是想要他去更改上一辈子的遗憾的话,那让他重生到十七岁的自己的身上不就好了。

    皆大欢喜,万事大吉。

    现在弄成这尴尬的样子,又要怎么办好呢

    他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和前一世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巧合。

    于是一切便恍然大悟了。

    原来是在他重生的时候,佛陀那边也出了岔子,不小心让他投错了胎

    一想到这里,楼谏不由得有些气愤,心想原本好好的一本重生逆袭打脸文,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不三不四的样子。

    就是照着那种爽文模板,虐虐原本的垃圾前男友,画点画,出出名。

    虽然可能在某些读者看来,会有些枯燥,但是他衷心希望他的人生不要再有太多波澜起伏了。

    算了,不过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他又能怎么办呢又不能再死一次

    谁知道这重生的机会是不是仅限一次,万一佛陀不肯再让他重生了怎么办。

    哎,算了,一辈子很短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只是现在这样,他总是疑心自己重来一世的完美人生,似乎是从原本的那个自己身上偷来的。

    对方越是腐烂堕落,自己就越是光辉耀眼。

    这样的话,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思,看着另外的那个自己再次一步步进入泥潭,重蹈覆辙吗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男女老少,都在对着佛陀神像拜来拜去,口中念念,都有所求。

    求呀求。

    求富贵,求平安,求学业,求吉祥如意,求一生幸福快乐。

    拜呀拜。

    拜香,拜神,拜佛,拜自己。

    他看着人们都拜,于是也双手合十拜了拜,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向着佛陀去求些什么。

    脑子里面乱哄哄的,又回想起那天看见的殷刃的那张退学申请书。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上一辈子,属于殷刃的人生里开始堕落的第一步。

    从这天开始,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放弃了离开的机会,主动地蜷缩进到了那幢阴沉昏暗的别墅里面,成为了白盛忻身后的一个幽灵。

    他在那里为白盛忻画了很多,很多的画,成为了他往上爬的最好的垫脚石。

    白盛忻的笑里面藏着刀,他的爱昂贵到支付不起代价。

    但是当时的殷刃却并不知道,少年的他沉浸在属于第一次品尝到的甜蜜爱情里。

    从小到大,属于殷刃自己的东西向来很少。

    父亲不爱他,母亲将他视为一个可以用来联络婚姻的工具,可以随意打扮的玩偶。

    没有办法,他就是很惨啊,从来都没有被爱过,所以一旦别人稍微装出一点爱的假模假样来,他马上就将全部的自己都献上去。

    甚至一点都没有给自己留下来。

    这个时候的殷刃是第一次吃到糖的孩子,死死地抓住,不肯放开手。

    但是白盛忻给他的爱却不是糖果,而是毒药。

    楼谏烦躁地骂了一句,重重地抓了一把头发。

    如果他现在是十七岁的殷刃的话,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但是他现在不是。

    烦,他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本不还是很洒脱的吗

    说到底,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自己了,那么对方如今是死是活,到底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爱上白盛忻要追着给他当狗,也是他活该。

    楼谏咬紧了牙关。

    死得好,快似,好似。

    但是,但是

    脑子乱得像是要炸开来,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楼谏似乎又成了刚刚重生回来时候的样子,一条肮脏的,无家可归,也无事可做的流浪狗。

    晃晃悠悠地从主殿里面走出来,楼谏恍惚地跟着人群走,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

    顶着一头白毛在四周拜香礼佛的人群里面格格不入,人又长得好看,时不时就有人偷偷看他,也有拍照的。

    楼谏也全然不在意。

    释迦摩尼佛、阿难尊者、迦叶尊者

    一生补处寄诸天,普现菩萨身,当年鹿野苑中,曾助迦文传密意。

    三界轮回仍故我,誓修唯识定,他日龙华会上,愿随无著觐慈颜。

    弥勒菩萨、韦陀菩萨、四大天王

    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应如是观,无我无人无众生寿者皆无为法

    珈蓝菩萨,观世音,地藏菩萨

    七宝庄严成佛刹,八功德水济众生。

    掌上明珠光摄大干世界,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

    他看啊看。

    想要从这些密语箴言中看出一点什么来,好教他脱离现在的艰难处境。

    但是最后却只是看得自己头晕眼花,最后放弃了,排队去吃了一碗寺庙里的特色素面,另外加了一份素鸡。

    评价为这家寺庙的面味道很不错,起码比泡面好吃多了,很劲道。

    走出斋阁来的时候,阳光亮堂堂地刺眼,他被晃得眼晕,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人拉住了手。

    “这位施主,我观你业障缠身,恐福报不能现身。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

    没见得那人样子,先被这话吓了一跳。

    眯起眼睛一看,是一个很年轻的红衣喇嘛,脸蛋白白净净挺俊俏,弯眉长眼,脸上带笑。

    “你别和我来这套啊,我不买东西,也不算命的。”

    楼谏警惕地说道。

    “还要请这位师父你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动脚,授受不亲”

    “别嘛帅哥。”

    那红衣喇嘛笑着从僧衣的布口袋里面摸了摸,掏出一块最新的ihone手机来。

    “可以合个照吗我不是真和尚,是周围的大学生,来这里是拍短视频的,我感觉你今天这一身很帅兄弟,和我很搭。”

    “这不来一张不久可惜了”

    楼谏很是反应了一会,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人拉过去,手机自拍模式移开,闪光灯就打下来了。

    主要是他上一辈子是阴暗的自闭死宅家里蹲,这一辈子虽然好一点了,但是却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自来熟的人。

    说实话有点吓人,还是希望这样的人类早点灭绝的好。

    “啧,不错不错。”

    那人翻着照片,点了点头,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

    “后期再给你的头上个恶魔角,这一套看来不就是小和尚舍身镇邪灵。”

    楼谏品位了一会,才从他的话里面品出来自己就是那个邪灵,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位假和尚摇头晃脑。

    “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来找上辈子的仇人复仇来了,您瞧多时髦的人设啊。”

    听到这里,楼谏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可不要做恶鬼,我刚发誓这辈子要做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

    “为了感谢你让我拍照,我请你喝咖啡兄弟,走吧寺庙咖啡,喝没喝过”

    假和尚让楼谏喊他石榴。

    他倒也没骗楼谏,真的是搞自媒体拍短视频的小网红,又转过头来抱怨现在短视频赛道也是卷得飞起,不搞一点时髦的设定光是靠脸完全吸不到粉丝

    “我只是为了谋生才这样做的,不是故意要骗人,希望佛祖宽宏大量,不要怪罪我。”

    石榴双手合十,手掌中间夹着一杯咖啡,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没事,佛祖应该挺好说话的。”

    楼谏安慰他。

    毕竟他这样的烂人都能重生呢,石榴这点小事属实算不上什么。

    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石榴就看他脸色不对。

    “兄弟,你有什么心事是不是不然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楼谏叹气。

    “说来话长。”

    石榴“为情所困”

    楼谏摇头。

    石榴“事业不顺”

    楼谏摇头。

    石榴“考试挂科”

    楼谏还是摇头。

    他努力想要用一句话来表明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思考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他,怎么说,他是个恋爱脑,爱上了一个垃圾。

    “但是现在我又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劝他,因为他现在不觉得他喜欢的那个人是垃圾,还沾沾自喜以为捡到了宝。但是只有我知道,他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会很惨。”

    思考了一下,他又继续说。

    “但是其实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垃圾,我现在正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管他,毕竟他们两个垃圾在一块似乎也挺好。”

    “就是说,最好都离我远点,不要把屎沾到我身上来。”

    石榴听着听着,面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尊重祝福比较好。

    “就像是鲁迅曾经说过,悲喜自渡,他人难悟;万般皆苦,唯有自救。”

    楼谏猛然一惊。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那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在他脑子里面回荡。一时之间有些战栗,心悸又上来,全身晕乎乎地发冷。

    石榴见他似乎有些不信,还来和他解释。

    “这真的是鲁迅说的啊”

    “不好意思,我,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

    楼谏急匆匆地转身便要走,石榴不明所以,追上来和他加了个微信才放人。

    出寺庙的时候,天气阴沉沉地像是要下雨,雾气慢慢地蒙了上来,寺庙的七层塔顶闪着晶莹的光,香火气也变得湿沉黏腻了起来。

    楼谏在手机软件上打了个车,位置就定在殷刃所在的别墅区,他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个地址。

    在等车的时候小雨就落了下来,绵软纠缠的雨水,一点一点的落下。

    正是灵都的梅雨季,雨水不凉,风吹过被润湿的皮肤。楼谏挡了挡眼睛,心悸又重了,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

    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白发上了车,车挤在车流里面,下雨天堵车,喇叭乱鸣,吵哄哄地走过斑驳的红绿灯,走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区,街道上面的店铺有的是楼谏曾经熟悉过或者已经遗忘的名字。

    出租车司机来和他搭话,他也没有听到。

    他成了一个聋子。

    只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片段一点点地在他的眼前闪现。

    悲喜自渡,他人难悟;万般皆苦,唯有自救。

    自救啊,自救。

    那人的确很烂,性格也很差劲敏感,阴暗又社交障碍。他没有爱他的家人,甚至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就是垃圾堆里面的一块不可回收废物,活着死了似乎对全世界都无关紧要。

    腐烂堕落,都随他。

    根本没人在意他,也没人想要舍身为菩萨来渡他。

    楼谏的头靠在冷冰冰的玻璃窗上面,眼眶一热,一时之间竟骤然落下几滴泪来。

    没错,他几乎是愤懑地怨恨过去的那个他,那个懦弱卑微的、将一切依赖给别人的自己。

    但那个时候的殷刃孤身站在雾里,早已无路可走。

    除了自己,谁还肯救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