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谏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强行抽回手来,手腕被扯得火辣辣地痛也全然不顾。
“喂脑子有病的话,就赶紧去看医生好不好啊”
移开了目光,楼谏只觉得这地方真是闷得要死,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抬脚就大步往教室外面走去,想要离着这个精神病远一点。
殷刃跟在他身后,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腕。
书包晃了一下砸在背上,里面的画具吧嗒一声响,楼谏回过头来瞪他。
两个人的手都在轻轻地发着抖。
殷刃不肯放手。
“你,你明天,要回去看叔叔阿姨吗也不要总是不着家。他们也会担心你的。”
楼谏被气笑了,冷冷勾了勾唇。
他连这具身体的父母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看,看个屁。
而且要命了,对方现在是站在什么角度来管他
他更用力地甩开对方的手,都懒得回他,快步往前走了。
殷刃站在原地没动,心里寻思着他哥脸上最后的那个笑来,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就扣了扣自己的手心,上面还带着点皮肤接触的温度。
心里轻轻地雀跃了一下。
原来他哥真的没有骗他啊
他没有父母和其他亲人了。
殷刃想到这里的时候,唇角悄悄上扬了一下,明明觉得这样不好,却还是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反正也没人能看见。
太好了。
他哥只有他了。
楼谏晚上没睡好,中秋节一早就坐地铁到了医院去。
狗都不在这样的天一大早出门。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降了温,风有点凉飕飕的,空气里还带着点隐隐约约漂浮不定的白雾。
楼谏刚推开门就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又回去在短t外面套了一件蓝红色的运动棒球衫。
这个时候带着耳机坐在等待区里面,总算是暖和了起来,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人流量平时也并不多,中秋节人就更少,大部分都是提前预定好的患者。
这块精神科的等待区就他一个人,他趴在前面椅子的靠背上面,晃荡着腿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手机上的消消乐。
头上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呦,大少爷今天怎么肯来这么早还不快快请进”
来人甚至连白大褂都没换,光光亮亮地穿着zegna的西装,领带是爱马仕的丝绸领,袖口的蓝宝石袖口闪闪发光,动作之间很敏捷,自然有种洒脱的特殊气质。
他凑过来的时候,就有一股沉静幽远的香气,楼谏闻不出来这是kiian家今年的最新款香水,贵的要命。
只是觉得他烦人,侧过头躲开
了他的手。
“艾医生,请你自重一点”
好吧好吧。”
艾宝英叹了口气,觉得小孩儿怎么这样,真是不太可爱了。
两人一起进了他的办公室兼诊疗室,艾宝英脱掉西装,穿上衣柜里面的白大褂,又将手里提着的咖啡杯放到他面前,喂猫一样往前推了推。
“我咖啡因过敏,你想让我猝死吗”楼谏瞪他。
“怎么会呢楼少爷,特地给你要的甜牛奶,我多贴心一人啊,你跟我说的话我怎么能忘”
楼谏又磨磨牙,转而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幼稚。
他总觉得自己回到十七岁之后,就连着心智都往后倒退了不少真是被同化了,之前的自己可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他慢慢在桌子前坐下来,拧开牛奶盖子喝了一口,牛奶有点烫,他吐了吐舌头慢慢地喝。
“来吧小伙子让我们开始吧”
艾宝英从后面密密麻麻的档案架子上按照标签抽出一本来,带上一边的金丝眼镜,总算是看起来有点医生的样子了。
“我们快点搞完,我早点下班,今天就排了你这一单,我一会中午可是还有约会呢你都不知道那是多好看的大美女。”
“哎呀,让艾大医生放假还要来上班,我还真是对不起啊。”
楼谏没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没事,就看见你那张脸我也都可以忍,谁叫你长得好看呢”
“我长得好看你可以不收我咨询费吗”
“那还是不行的哦亲”
艾宝英笑了笑,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有些催眠。
“你最近还有再做梦吗”
楼谏撑住下巴,慢慢地喝牛奶,小腿在下面晃晃悠悠。
“嗯。”
“嗯是什么意思能不能好好说了”
“偶尔的时候有做,就是我画画画太多,很累的时候,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手醒来的时候也会抖,心悸之类的”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大概就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猝死的那种感觉。”
艾宝英的笔停住了。
“你觉得这正常吗”
楼谏的瞳孔都惊异地睁大了点。
“高三生不都这样的吗这么多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里不正常啦”
“好吧好吧”
艾宝英放弃继续追问他这个问题。
“梦的内容呢你梦见了什么”
“血,病床,白色的鬼魂。
“我死了,我看见我的尸体,还有很多的画。我的尸体一堆堆地堆在一起,喂了很多野狗。我的手被一只最大的野狗咬住了,得意洋洋地叼在嘴里,它们站在尸山上面,下面的尸体一张张都是长着我自己的脸。”
“画布被撕坏了,画笔是一把把长长的刀,直直地插进画里面,画布是皮肤,里面流出血来
。画插在地里面,画框是黑色的,一张张整整齐齐地排着,就像是墓碑一样。”
“我也在一副画里面,小路是巴黎蓝的颜色,天空是品红混了洋红,血一样干涸了快要顺着地平线流下来,我顺着小路走进画布排成的墓地里面,看见被插进地里面的画像上面有着一张张的背对着我的黑色人影。”
“然后呢”
艾宝英都听得眉头紧皱,他也不再在纸上写着什么,手里面的录音笔按开了。
“我觉得这些画像里面人的身影都很熟悉,像是上辈子已经到了地狱里面的人,但是我却一个都认不出来”
楼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趴在了桌子上面,将头埋进手臂里,声音低得就像是梦呓。
“我在一块画像墓碑前停了下来,前面没有路了。
“一只乌鸦从我的头顶飞过,丢下来一只腐烂的左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手,我可能已经没有手了。我只是很痛,我一直都在痛。”
“画像里面的人慢慢转过身来,我能看见他的侧脸,一点点地慢慢转过来。他的脸已经腐烂了,却还是能认出原本的样子。
“我很害怕,我”
他咽了下口水,已经稳不住自己的尾音了。
“不用怕,我在这里告诉我,你到底在那张画像上看到了什么”
艾宝英尽量保持着轻缓的声音。
楼谏的指甲浅浅掐入到了肉里,他将头埋进手臂里面,眼前一片黑暗。
他觉得自己的左手痛得要命,手指像是再次被人狠狠折断。
身子再次开始发起抖来,几乎是强行逼着自己将最后的那几个字吐了出来。
“我,我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楼谏又花了好一会的功夫才重新平静下来。
艾宝英转身去给他发了一首轻缓的钢琴音乐,又将窗帘彻底拉开了,阳光透过玻璃热乎乎地照进来,医院外面的草坪已经成了很沉的碧绿色,不是春季的鲜嫩,但是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楼谏的身上被晒得发烫,泡在阳光里,全身都被照得透亮澄明,这才感觉自己稍微好了起来。
他第一次来艾宝英这里来看的时候,就被对方诊断有中度焦虑。
艾宝英比较好的一点就是,他不仅是精神治疗师,也就是精神科出身的正经医学生,还在后来工作后觉得和他的职业精神不合,辞职去重新读了港大心理学的硕士。
这样一通折腾下来,也就亏得他是个家里不差钱的公子哥才行。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精神治疗师只是药物治疗,心理咨询师只是语言治疗。
但是如果真的想要治好一名患者,单纯的药物或者语言都是不够的,只有双管齐下才能彻底疗愈。
牛奶已经凉了,他又给楼谏端了一杯热水来。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上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总是这样推三阻四,我不清楚你的症结
所在,也没办法给你解答啊”
“嗯”
楼谏慢悠悠地喝水,眼睛空空的。
“你让我想想,主要是我之前遇见的事情实在是太惨,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哈哈”
艾宝英明显有些不信的样子。
“我从业这几年来什么事情没见过你可真是小看我了。”
楼谏小声说“我怕你听了要报警”
艾宝英“”
这是不是就有点太夸张了
楼谏思考了一下。
将自己上辈子的经历大概浓缩了一下,只是除去了其中多角恋拉扯,重生和原文小说因素,还有最后他被人骗得断了手还丢了命的部分
但是只是从他牙缝里面漏出这一点也足够让艾宝英情绪都有点不稳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口头上说着自己身经百战,其实从业也根本没几年,见的事情也还是少。
“怪不得呢怪不得你之前对爱还有类似的词语,反应那么大原来是这样,这样子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气愤地握拳在桌子上敲了一下。
转身又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刷刷刷地写着什么。
“不说之前了。”
楼谏叹了口气,躺到了椅子靠背上,晃悠了两下。
“其实我现在其实有一个更需要解决的问题,你今天能不能帮我解决掉。”
“什么问题”
楼谏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
“呃呃,我现在遇见了另外一个受害者。怎么说,他现在和我处于的境地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我其实最初的时候想帮他,但是我又觉得我帮不了他事情就是突然之间地变了。
“我很难受,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他将手盖在脸上,觉得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自己现在面对的困境,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心里怎么想的。
一切都像是一团乱麻。
这种疼并不是像是之前的那种手指被折断的,活生生的痛,而像是另外一种柔软黏腻的
像是有一根针掐在腿根最软的软肉上面,每次走动的时候就会更深入一点,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那刺就已经深入骨髓。
无可救药。
“别急,慢慢来。”艾宝英温声说。
楼谏喘息着又坐了一会,终于被那疼折磨得低声哭了出来。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啊。
“我本来是想要当做他世界里面的救世主,一下子哗啦地,就像是整个天空都亮了。他会远离那些烂人烂事,就像是我之前梦想过的那样子走上最好的一条路。”
“但是,但是”
他将脸埋进手里,纤瘦的肩胛骨剧烈地上下抖动着,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缠在他身边
的那恶魔这辈子竟成了我自己。
我竟然,变成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那个样子。”
他上辈子已经走过了最坏的那个be结局,这辈子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再做出一样的选择。
但是这样选又会更好吗
他也不知道。
人生要是像是游戏一样,有着绝对正确的通关秘诀就好了。
然而,然而
艾宝英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楼谏哭了好一会,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虽然还是红的,但是脸却又冷了下来。
他打开艾宝英的手。
“谢谢,我哭完了。现在你给我的建议是什么”
艾宝英只想苦笑。
心想从来没接待过你这样难伺候的病人,一边又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一边却又想要来听我的建议。
我只是个心理医生,我又不是真的能读心。
“我的建议就是,你现在不要想太多。”
他温声说。
“你最近是不是过得都不太好”
“这还用你说啊”
楼谏冲他翻白眼。
“那就是了。”
艾宝英摸了摸他的头。
“你太关注那个人过得怎么样了,但是小楼,也稍微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很多事情看开一点,不要总是想着最坏的结果,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了,人生不过是无数个瞬间。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未来的事情还未来临,只有现在的当下,才是属于我们的。”
“就算是最后的结果很坏又怎么样没有赶上公交,但是路边的野花也足够美丽了。我们不一定要去到什么终点,人生并不只是为了最后的结果活着的。”
“多给自己一点可能,没必要总是去追求什么成功,不成功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啊。”
他安慰完人,却又看一眼墙上的钟表。
“行了到点了小少爷,我该下班了。虽然你刚才哭了蛮久,但是哭也算时间哦。”
走出医院门的时候已经快中午,艾宝英换上了他来时穿的zegna西装,还和楼谏挥挥手。
“你回去在我堂哥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啊,还有记得按时吃药”
艾宝英是宴修祁的堂弟,说起来楼谏觉得他之前说的什么这个全灵都最难约的什么心理医生之类的,都是骗自己的。
纯粹就是为了来帮自家笨蛋堂弟拉业务来的,不然艾宝英这个混混医生早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殷刃中午的时候接到了他爸的电话,仇玉堂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打电话来,所以他也没有很惊讶。
“阿刃,下午四点的时候我让张叔过去接你,你乖乖地在小别墅那边不要乱跑,我们晚上回老宅去吃饭哦。”
“好,我知道了,谢谢父亲。”
殷刃公式化地回答,他和仇玉堂之间的交流向来都是这样的。
只有有事情的时候才能打电话来,偶尔仇玉堂忙的时候就算是几个月都毫无音讯也是常有的事情。
电话对面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要从脑海里面回想起一点和他相关的话题,再和他聊一会,让这通电话结束得不要那么尴尬。
但是因为对于殷刃现在的现状了解的实在是太少,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弃。
“父亲,那我就先”
“你如果需要钱的话”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了一会,仇玉堂在那边笑了笑。
“晚上见面再聊吧,阿刃。”
在挂电话之前,殷刃听见对面那边说了一句话
“爸爸爱你。”
沙哑的电流似乎让那句话有点失真,殷刃没再说话,挂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扶住了一侧的墙壁,身子有些微微发冷。
天气实在是有些凉了。
像是再也不会有春天了一样。
下午四点整,司机的车准时停在了小别墅门口。
殷刃下午出门的时候换了一件高领的白毛衣,他向来有点怕冷。
特别还是去的他不喜欢的地方。
殷家老宅不在灵都,在隔壁省一个叫做微镇的小地方。
他家本来也很穷,是他外曾祖父的时候做的家具木材生意发的家。
外曾祖父本来就是村里面做手工艺活的木匠,后来一天恍然大悟觉得做木匠,一辈子都只能赚当木匠的钱。
于是就趁着时候好下海经商,还是倒卖家具,有着自己的车队和仓库物流存储,名气越做越大。到了外祖父这一辈就彻底做了起来,后来就开了公司,企业也越做越大。
人越来越有钱,孩子也就越生越多。
到了殷刃的母亲这一辈,殷新兰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这还是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另外私生子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现在也都长大了,殷刃都该喊他们叫叔叔。
但是他本来也不是很清楚殷家的这一摊乱事儿,他甚至连他家有多少亲戚都记不清。
殷刃本来也应该是个挺受宠的小少爷的。
她妈长得好看,年纪又最小,家里面的长辈本来都挺喜欢她。
但是她后来吵着闹着就非要嫁给仇玉堂,结了婚后还疯了,于是也就渐渐地在家里销声匿迹了。
毕竟谁也不想要和一个精神病的女人沾上关系,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成了殷家的一个污点。
仇玉堂本身是寂寂无名的无名小卒,因为借着和殷心兰的这一点关系将自己的公司一点点做了起来,主要做的是殷家之前没有涉及的新型智能家具的方面,表面上说是拓展新业务,但是实际上全部的股份都握在他自己手里。
因为这一点,所以殷家倒是没有直接将这个便宜倒插门女婿直接赶出门外,逢年过节地大家也还都聚在一起,装成很亲热的样子。但是大家族就是这样子,表面和气,私底下为了一点
股权,整日打来打去甚至闹上法庭的事情又还少的了吗
这些商业上的事情其实殷刃也不是很懂。
但是他也知道他爸在外面有情人,也有私生子,具体有几个他不知道,也不是很关心。
那些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所谓“兄弟”,在他眼里比不上他哥的一根毫毛。
到了老宅,仇玉堂笑着带着他迎进去,老宅是标准江南园林宅院,处处都已经装点好了灯笼。在外堂摆着桌子,请了几个道长来端坐,桌上供果祭品一应齐全,预备着晚上要拜月用。
殷刃像是条宠物哈巴狗一样被仇玉堂带在身边,对着一张张脸挨个一个个喊过去。
他也不用懂,脸上带着笑就行了。
应酬弄得他心烦,好容易熬到晚宴,觥筹交错,吃不上几筷子就又开始敬酒转桌。
其中门道太深,殷刃只要看一眼就晕了。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
酒席过半,他好容易找了个机会溜了出去,才算是喘了一口气。
他躲在假山后面往天上看。
虽然天寒,却仍是顶好的清亮的天,白亮亮的圆月挂在空中,旁边没有一颗星星。
只听得“叮”的一声敲磬声,透过湿冷的空气一直传到里院来,外面有人咿咿呀呀地唱起经来。
殷刃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听出来唱得是妙法莲华经。
他妈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偶尔也会唱经,但是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听人唱起来过了,他之前还一直都觉得这样唱起来不好听呢。
一只蚂蚱跳到了草丛里面,从他的脚面上面踩过,湿漉漉的草叶动了一下,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的,无比安静又喧嚣的秋夜。
殷刃酸酸地眨了眨眼。
他有点想他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