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循着那雪地上面的血迹,慢慢向着丛林深处走去。
雪是昨晚下的,还很松软,踩在上面能嘎吱嘎吱地留下脚印。
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这里的雪地上面只有松鸦和狐狸路过的浅浅痕迹。
刚开始的时候雪地上面的血迹并不是很多,但是渐渐地,那血迹就稠密了起来,像是一朵朵绽放的梅花一样簇拥到了一起。
从凌乱的脚步上面也能看出来,那只鹿走得越来越慢了,它的力气也越来越少,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
于是那蹄印就格外地深。
原本他们以为那只鹿就死在附近的树林里,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
但是顺着那血迹走了足足十分钟,却还是没有看见它的身影。
他们现在已经在这片森林的深处了,周围完全没有任何人类文明侵袭的痕迹,白色的雪温柔冷淡地覆盖住了一切。
各色的树木在没有受到任何打理地肆意生长。
树梢上面的雪积压着浅浅的一层,所有的树枝都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
每一棵树都在尽力地向着每一个方向伸展着枝叶,要争夺更上面一层的阳光和雨露,扭曲的枝干像是在向着天空伸出手来乞讨。
那些过分矮小的,被遮挡在下面的细小树木,得不到养分,就默默地死去了,只留下一具干枯的小小尸体。
扭曲变形的,走向怪异的树杈并不像是他们在城市里面常见的那种被悉心照料的行道树一样美丽笔直,反而表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疯狂来。
甚至有的树就连树干都是扭曲的,上面生长着结痂的瘤子。
让人不由地会想起那种在北欧神话里面伪装成为美人来诱惑迷路人类的森林女妖。
淡绿色的细长的眼睛躲在树干后面,浮浮沉沉地露出半张美人面,魅惑地看着来人,从红唇里缓缓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雾。
但是当人真的被她所欺骗,主动走上前去,却会骇然地发现,原本以为的美人,那另外一张脸却和粗糙丑陋的树皮融合在一起。
只是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踏入泥潭。
“阿刃。”
两人又走了一会,楼谏终于停住了脚步,面色沉凝地看着头顶正在渐渐变暗的天色。
“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该回去了。”
现在已经是冬季,临近极地圈的瑞典天黑得极早,就算是盛大的光明也在这里退却了。
黑暗一点点地默不作声地,侵蚀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直到下一个夏天的到来。
他们在这里追着一只受伤的鹿。
那只鹿就像是一个朦胧的虚无幻影一样,在他们的眼前闪过一瞬,而后快速地消失了。
引着他们进入到了这片雪白的,渺无人烟的阴郁森林之中。
楼谏的心里又跳了一下,一个并不怎么好的预
兆。
殷刃原本正在兴头上,自然是有点不肯的。
“阿刃。”
楼谏皱眉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加了点重音,难得有些严厉起来。
“好吧,好吧”
殷刃嘟囔了一声,不舍地又向着面前那铺展开来的血迹看了一眼。
不过最后,他还是蔫蔫地投降了,他对他哥向来没有办法。
“那就等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找到给你看”
他握拳,挺有志气地说道。
而此时的楼谏掏出了手机来准备打电话了,好在就算是这样的地方,附近的山上仍然有信号塔,可以正常地进行通讯。
菲利普接了他们的电话,也让他们赶紧回去集合。
天马上快要黑了,他们需要在晚上之前离开森林。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面听起来沙沙地夹杂了些杂音,听起来有点怪异,和他平时的声音有点不一样。
“刚刚有一条天气预报说,今晚上可能会有一场突然的暴风雪”
“你们早点卡回来”
信号突然变得断断续续起来,楼谏匆匆挂了电话,转身拉住了殷刃的手就向着来路走去。
“哥”
殷刃反手也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们两个人的手心都出了点热汗,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就冷了下来。
“你别担心。”
殷刃也发现了情况有点不对,不再抱着玩闹的心态了,脸上露出正色来。
“顺着我们来时的脚印往后走,肯定不会迷路的,而且我们本来也没有走多远。”
他安慰着他哥。
但是殷刃却一语成谶,气温很快就降了下来,又是几分钟后,就下起了小雪。
轻薄美丽的雪花梦幻地飘落下来,遮挡住了地面上的一切他们来时留下来的脚印。
风声响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被蒙到了一层朦胧缥缈的美丽白色纱网里面。
终于,他们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站在四面白茫茫的雪地里,楼谏的手开始轻轻发起抖来,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通讯的信号也变得若有若无,他在最后一次拨过去的时候就只能听见电话那边的人在吵架。
卡尔让他们待在原地不要动,他很快就能找到他们了,说他的狗be已经嗅到了他们的位置。
但是很快沙沙声就盖过了他的声音,隐约之间只能听见里面夹杂着菲利普的吼叫声。
他大喊着他是个混蛋,为什么没有在进入森林前给他们每个人分发定位器,并且如果最近会有暴风雪的话,就应该提醒他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进入
又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方昨晚上喝醉了,一点不负责任的,严重失职的行为
如果他的任何一个学生出了事,他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和对方分辨到底。
“喂喂听到了
吗,你们不要再乱走了,我们马上就到”
电话那边最后传出来的是冰冷的滴滴声。
然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气温也很快降了下来。
潮湿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将他们彻底包围。
楼谏的心此时彻底地沉了下来。
他们没有再往前走了,转而找了一棵高大的松树彼此依偎着坐了下来,努力地为随时可能到来的夜晚保持着体力。
楼谏检查了一下他们身上的并不多的物资,又将两人的手机都设置成了省电的模式,紧紧攥在手心里面,生怕错过哪怕一通电话。
“哥,对不起,是我不好。”
殷刃的睫毛上面也已经落上了点点雪花,将他的睫毛都染成了霜白色。
他紧紧地靠在他哥的身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面一起取暖,不安地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他的手背。
“都是,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是我不好我太幼稚了”
周围是冷的,只有彼此的身上是温暖的,可以依靠的。
“如果,如果不是我一定要追进来的我们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殷刃此时心里面的悔恨几乎要溢出来,恨不得掐死刚刚那个吵着非要追进来的,像是鬼迷了心窍一样的自己。
如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恐怕还不会像是这样子自责。
他做错了事情,就应该要自己承担这接下来的代价,但是他哥却是无辜的
并且还是因为他被牵连进入到这件事情里的,殷刃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唇,从嘴里面尝出一丝血腥味儿来。
“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这样子自责。”
楼谏看着他的睫毛上下翻飞,像是一只不安的蝴蝶,就轻笑了一下,在口袋里慢慢地捏着他细长的指骨,一节一节地慢慢抚摸上来。
将他自己的指纹和对方的印在一起。
“这场突然的大雪不是你的错,手机信号中断了也不是你的错,找不到回去的路不是你的错,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也不是你的错。”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天空中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他们完全被浸入到了暗无天日的漫长黑暗里。
这注定会是一个很长的,很难熬的夜。
“阿刃,你信命吗”
楼谏说着说着,突然咳嗽了一声,感觉身边人身子不安地动了一下。
“我没事”
他轻声说道,随即一点淡淡的困倦袭了上来。
在这黑暗而充满危险的丛林里,楼谏竟然感到了一股久违的从心里升起的平静。
“命这个东西。”
殷刃将他的头挪过来,靠在自己胸前,看着远方的黑暗发了一会呆,然后说道
“我在十八岁之前,原本是不信的,我觉得那些都是那些和尚道
士编造出来用来骗钱的东西”
“有的人,这辈子过得不好,眼看牌打得稀烂,已经救无可救了所以就只能用钱去买他的来生,说起来还是让自己这辈子吃苦的时候有个理由,能够吃得更开心点”
“就像是从小时候开始,就有人对你说,你现在坚持一下,吃苦好好学习,等你考上了大学,就享福啦考上了大学之后,他们就说,你再坚持一下,等到你毕业了,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就享福啦”
有什么鸟躲在黑暗的森林里面,阴森森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叫着。
殷刃继续说“再之后,等你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他们就对你说,你再坚持一下吃一点苦,等你工作稳定了下来,成了高层,那个时候就舒服啦”
“你再努力啊努力,努力地工作,这个时候不用他们说话了,你自己就会想,等着之后,我退休了就能够轻松了”
“然后,你退休之后,发现自己却还要帮孩子再带孩子,一点也没有轻松,还是一样的辛苦”
他的声音慢慢地在楼谏的耳边响着,楼谏靠在他的胸口上,安静地闭上了眼。
“于是你就终于忍不住了,拄着拐杖去庙里问菩萨,为什么我的一辈子都这么辛苦啊”
“为什么我好像这一辈子都从来都没有轻松过”
“那些和尚收了你的钱,就敲着木鱼,高深莫测地告诉你。”
“是你的命天生如此苦,但是没关系,你再坚持一下,很快你这辈子就过完啦”
“他们说,你这辈子吃了苦,积了功德,到了你的下辈子就可以轻松啦”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没忍住低声笑起来,楼谏也跟着他笑。
他们的笑声都被淹没在落雪声里,渐渐沉寂下去。
“所以哥,我不信佛陀,也不信来生。”
殷刃抓紧了他的手,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地说。
“我想要去做的事情,我不要等,我要立刻就要去做。我想要的东西,我也不要等,我现在就要得到。”
在近在咫尺的黑暗中,楼谏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从未退缩地直直看过来。
“就算是那冥冥之中的命运一次次地,近乎作弄地将我们分开,但是我不会放手。”
“我一直都喜欢你,我十八岁的时候就喜欢你,二十四岁还是喜欢你。就算是再过去五年,十年,我还会一直喜欢你。”
楼谏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现在还太年轻,太执着太想要去得到什么东西,有时候反而往往会失手”
殷刃皱眉,在黑暗里面攥紧了他的手。
“可你五年前就这么对我说,现在还是对我这么说。我现在也已经不年轻了,你不要总是用这个理由来搪塞我。”
“有很多事情,我都好好地一遍又一遍地想过,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楼谏的心跳错了一拍,接着就听见殷刃认真地对他说
“哥”
“我不信命,我不放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