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诸岛多独奉妈祖,唯独镇海府所在的小岛上有一座普陀寺,灵验之名盛传,寻常日子来求神拜佛之人便不在少数。
“好多人啊。”
狗一刀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临安城中少有盛会,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茶肆和戏院,却赶不上这里的十分之一。
楚留香见狗一刀看什么都一副新奇的模样,便主动担起讲解的职责,指了指一旁围观人最多的把戏,“这是近来时兴的三仙归洞,虽是小把戏,但手眼动作配合需得极佳,才能叫人看不出破绽,将这三个球究竟在哪个碗中瞒住。”
把戏人是个白须老者,看着面貌已是古稀之年,但手上的功夫极快。
以楚留香的武功,自然能看得清把戏人的每一步,但他还是饶有兴致的陪在狗一刀身边,其中自然存了一二分潜藏在心探查想法,他想知道狗一刀是否能看清。
“姑娘猜这球现下在哪个碗中”
狗一刀挠挠头,有些疑惑,“不是都还在他手里吗”
把戏人听见这话,有几分惊讶,但随即看见了狗一刀身边的楚留香,心下有了几分了然,开口遣散了围观众人,“小老儿今日乏了,诸位明日再来吧。”
待到众人散了,把戏人走到等着他的楚留香身边,开口声量却已不见老态,反倒透着少年人的清亮,“你这老色鬼,才多久不见,身边又换了个姑娘。”
楚留香手中的扇子落在把戏人的头顶,换来不满的“哎哟”一声。
把戏人抱头往后一窜,“别以为小爷现在打不过你,你就能为所欲为,等小爷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就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那时候小爷天天欺负你”
楚留香叹了口气,不作计较,转头同狗一刀道,“这位是我熟识的一位小友,他近些时日恰巧在这里停留。”
狗一刀的眼睛却没看向说话的楚留香,反倒一眼不落的盯着把戏人,“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楚留香听了这话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狗一刀会认识司空摘星,心中带着疑问看向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立刻跳开,“老色鬼别看我,我可没见过你的女人”
狗一刀粲然一笑,向司空摘星一抱拳,“我们确实没见过,但我已经见识过你的手艺了,三丫头的易容着实精妙。”
司空摘星看向楚留香,等着楚留香给他个说法,他坚信一定是楚留香将自己给玉剑公主做的易容泄露了出去,否则以他的技巧,怎么可能有人看得出破绽。
楚留香更是一脸懵,他没想到狗一刀竟然早就看出了玉剑公主脸上的易容,但他推测,狗一刀定然不知道玉剑公主的真实身份,也幸好狗一刀并非多嘴的人,没有当场指出玉剑公主的易容。
楚留香只能朝司空摘星摇摇头,示意并非自己透露。
但司空摘星仍旧很生气,“你是如何知道她脸上的易容是我做的”
狗一刀指了指司空摘星的脸,“你和她脸上,无论是勾眉抹鼻,还是修颌填腮,技巧风格一眼便能看出是一人所为。”
司空摘星还是不服气,“那你又非说是我做的,我和她怎么就不能都是别人做出来的”
狗一刀摇摇头,“易容师给自己和别人做脸的区别会根据易容师本人的惯用手看出区别,你的惯用手是左手,因此你做左脸时诸多不便”
司空摘星迅速上前捂住狗一刀的嘴,他这点毛病自己不是不知道,可她点出的问题便是江湖上冠绝数十年的千面人也难以克服,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拆台。
狗一刀分明可以躲开,但她还是老老实实被捂住了嘴。
楚留香默默上前拉下司空摘星的手,又掏出他的帕子仔细的给狗一刀擦着脸上因被司空摘星胡乱捂住而蹭花的口脂。
狗一刀被忽然凑近的楚留香吓得忍不住后退半步,却被楚留香伸手揽住后腰。狗一刀无奈,只能带着疑惑看向楚留香,但楚留香的眼神却没分给她半分,只一味盯着她的嘴唇,继续擦着脸上的口脂。
狗一刀看着楚留香认真的神情,心下怦然,只觉得自己左胸下的那颗心蠢蠢欲动,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对她笑的小孩,第一次见到叼着猫崽放到她面前的野猫,第一次见到迎接她的老狗。
狗一刀轻轻抬手,按住左胸,企图阻止心脏的继续跳动。她不理解为什么看着此时的楚留香会有这样的情绪。
楚留香已经将蹭的满脸的红粉擦干净。
眼前的面容只做了细微的调整,与先前相比,勾深的眼廓与上挑的眼尾都带了几分媚人的撩拨。楚留香自诩是个浪荡情场,心在彼方的理智人,如今却只觉呼吸急促,多了分陌生的青涩。
“老色鬼,大庭广众的,能不能不要到处发情”
司空摘星看不下去了,他以为楚留香专门过来是有正事,结果还在大街上就当着他面和女人亲亲我我起来了算怎么回事
楚留香从善如流放下手帕,但揽在狗一刀腰后的手却没有松开。
狗一刀只觉得腰后陌生的触感导致一阵酥麻过身,悄悄摸了摸荷包里的那颗被包裹的半日醉,只当是药气透了出来,默默向前移了半步,退出楚留香的怀抱。
楚留香看着虚空的手臂,顺势收回手,将沾染了红脂的的方帕揣进袖中。
司空摘星走近半分,“你来找我干嘛”
楚留香摸摸鼻子,“不过是来探望一下你。”
司空摘星算是知道了,他就是闲着没事儿带女人出来溜达,恰巧遇见了他便上前来逗乐。
司空摘星气哼一声,随即又想到什么,恢复和彩走向狗一刀,细细打量一番,“瞧姐姐的眼力和说法,想来姐姐的技艺十分精妙,不知是师承何门何派”
狗一刀摇摇头,“我没有师承。”
司空摘星听了这话,心里轻哼一声,他知道像学他们这门手艺的,很多都不愿意透露半点身份,只好继续装作一副好模样,“莫不是姐姐不信我”
狗一刀仍是一脸真诚,“我的确没有师父。”
司空摘星有些不耐烦,“难不成你这易容术都是天生就会的”
狗一刀老老实实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都是我从这上面学来的。”
书册封面被细心的用一块蓝花布包裹缝纫,但布头已经陈旧,书册面的纸张也泛着黄,整本书册看得出来被翻看了无数遍,但又因持有人珍爱,而被保护得当。
司空摘星看见,立刻抢过书册,正要翻开,却被楚留香按住了手,司空摘星只能向狗一刀示弱,“姐姐,能给弟弟瞧一眼吗就一眼,绝不多看”
令司空摘星没想到的是,狗一刀竟然丝毫没有犹豫,“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也行。”
司空摘星欣喜若狂的打开书册,翻开里面却发现写的竟然全是淫辞艳调,压根和易容不沾半点干系,本就少年人,气急之下将书册愤愤扔进楚留香怀里,“你们两个耍人也得有个度吧”
楚留香刚翻了两页,饶是情场高手,也红了半个耳根。
狗一刀凑过来脑袋,看着书册却面色不改,“怎么你们第一次见到这书册的反应都是这样这书有那么神奇吗”
楚留香将书掩上,本就心中有鬼,一时间不知道该将眼睛放向何处。
倒是司空摘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你没看过这书”
狗一刀理直气壮道,“当然看过。”
随即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只是看不懂而已。”
司空摘星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狗一刀双手搓了搓,“我不识字。”
司空摘星后悔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他这么聪明的人会接连被这两人耍弄,“你不识字”
随即又道,“你不识字又怎么说自己从这上面学来的易容术”
狗一刀认真道,“这书上的内容都是书馆的说书先生们给我念的,我就找着他们念的内容每日回家温习。”
司空摘星还是不信,“那你这书又是从哪儿来的”
狗一刀道,“小时候张大成老是欺负我,后来被他娘发现,打了他一顿,他为了向我赔罪就给了我这本书,还让我好好练习,日后必成大器。”
然而狗一刀不识字,但她又特别想成大器
于是就四处找人给她念书,听说书馆那段时间生意不行,想来那些说书先生也没什么事儿,狗一刀就斗胆去了书馆,让说书先生们给她念了听。
说书先生们看了书,不仅不恼,还直夸她是福星,书馆每日座无虚席,只是后来书馆被县吏派人责令停业,说是宣扬淫秽。不过这就跟狗一刀干系不大了,那时候先生们已经给她读完了整本书。
司空摘星拿着书,翻来覆去也没找出这本艳书的不同之处,他更不信一个书馆的说书先生全都是不出世的易容高手,他仔细端看狗一刀的脸后,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江湖上易容之术有分两派,一派以填补勾画为主,无需动骨,因而修习之人较多,在盗门中盛行,司空摘星更是自诩其中的佼佼者。
另一派则是专修易容的千面之流,易容全靠动骨,易容如同改头换面,且不说脸上的模样,便是身高身形也能一模一样,就连亲生爹娘也看不出半点差别。
但这一派艰难非常,寻常人并不愿练,因此绝迹江湖。
“你每日都如何练习”
“当然是按照书里说的,查面摸骨掌人头,一断肩胛二断腰,三断左肋分七日”
楚留香只觉得这话耳熟得紧,却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可司空摘星听到这里,面部扭曲,心道果然如此。
千面虽然消声觅迹,但最后的传人为了此派不绝,将千面的修炼之法全数公开,那段时间,即便是5岁稚童,也能将这些修炼办法倒背如流。
但当真以此为基,修炼出来的却绝无仅有。
只因其中方式血腥、残暴,毫无诀窍,全是最笨的办法,让修习者前去摸尸,摸骨,通过熟悉人骨打基,其后为了能够随意移动自身骨血,而自断身上二百零六块骨头。
司空摘星记得幼时门中一位师兄听了这修炼大法,只当好玩念着这修炼大法,师父听见后对师兄一通斥骂。
司空摘星这才知道,即便是千面也有正经门派,代代有诀窍相传,只断六处窍骨,也可移动骨位。
可修成之人少之又少,只因虽只断六骨,但稍有不慎便有摊缓风险。
江湖上如今流传的“易容术修炼大法”张口便要人自段二百零六骨,纯粹是编来骗人送死的。
然而狗一刀却凭着说书先生口中烂大街的“易容大法”,竟练成了如此厉害的易容术。
而她,没有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