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剔除梦境,池南暮做了一张计划单,一行一个方案。
首先是切碎睡眠时间门,以二十分钟为一个周期,入睡十分钟,清醒十分钟,循环交替。
但梦境与现实的时间门流逝不同。
梦境里过去很久,现实才不过几分钟,就算睡眠被切碎,那些梦境也会在下一次入睡时,连续侵入。
尽管入睡时间门缩短到五分钟,依旧于事无补,那些记忆无孔不入。
方案一条条试过去,计划单上的每一行都画上叉,到最后只剩下取消睡眠,只进行冥想休息。
但池南暮不是冥想大师,心有杂念,冥想效果不佳,不能以此替代睡眠。
池南暮倒下前一周,祝婉均就发现,池南暮发给她的日程表里,出现了提神用的东西。
比如每四小时出现一次的黑咖啡,摄入的咖啡因量,堪堪停在健康的极限数值之前。
离婚的消息,目前只有她和律师知道,没被散播出去,连雁行内部也没听见风声。
所以祝婉均怀疑,这一系列的反常与江初有关。
晨会上,祝婉均正在做汇报,视线偶然一瞟,才发现池南暮的眼神涣散,状态不对劲,反应也迟缓。
再然后,咚的一声,池南暮直接倒在会议桌上,呼吸微弱,吓得众人慌乱打急救电话,来不及考虑舆论。
头重重落到桌面之前,池南暮眼前深褐色的咖啡液面,忽然模糊,开始褪色,变成一片浅青色的汪洋。
这次的梦,依然从他原先独居的住处开始。
池南暮坐在餐桌前,墙壁上的投屏正在放映电影,音响无声,桌上是一份罗勒意面。
罗勒的气味冲鼻,令人作呕,但他望着投屏里的人,刺激的味道竟然开始减缓,脱离感官。
江初的脸映在幕布上,灵动的眼睛晶莹透亮,发丝沾着水,水从鬓角滑落,滴到脚背,有些诱惑意味。
池南暮盯着那双眼睛,单手拿起叉,一点点卷起罗勒意面,送入口中。
恶心的气味充斥呼吸道,反味顺着喉管爬到鼻尖。
池南暮却不吐出,也不及时吞下,而是慢条斯理咀嚼,故意让这味道停留更久,直到习惯。
一整份意面,他吃得慢,却一口一口,在恶心的气味中,全部吞下。
最后一口意面吞入时,投屏边缘渐渐消散,画面一转,江初脸上的纹路变得清晰,近在咫尺。
江初正睡在他身旁,半张脸躲在枕头里,唇微张开,小声呼吸。
呼吸带着热意,飘过狭小缝隙,短暂停留在池南暮鼻尖,很快消散。
他心绪不平,像是从半空坠落,什么都抓不住,充满不安感,眼前这画面,包括江初,好像都会跟着这褪去的热意一起,随时消散。
池南暮悄悄凑近,到一个安全距离,不会吵醒江初,心口的不安感也会好转。
可一息之后,江初忽然睁开眼,正好抓到
他的靠拢。
“你想做什么”江初一下凑近,半阖着眼睛,“想偷亲我”
池南暮一愣,没有答话,因为他没有想过要偷吻,只是想离江初近一点而已。
可江初却当他被戳中心思,主动靠近,闭上双眼,一下吻在他的唇上。
柔软的触感轻贴,而后是舌尖轻柔的试探。
满足感快要从心口溢出,小小一个心脏装不下。
池南暮也闭上眼,拥住江初,小心轻柔地回吻,怕用力了,会让这场面变为镜花水月。
晨间门的曦光映进窗,事后的清晨充满温存。
吻到动情时,江初头往后仰,主动分开,脸颊已经泛红,“好了,昨天已经反正今天不行。”
“好。”池南暮稍拉开距离,语气不自然,掀起被子盖住腿,企图隐藏异样。
江初也不自在,先下了床,羞赧地转移话题,“你想吃什么早餐我给你做。”
“罗勒意面。”他回答说。
“罗勒意面”江初回头,惊喜地确认,“你也喜欢”
“嗯,”池南暮勾起笑,语气笃定,“我也喜欢。”
“把消息压下去,离婚和急救的事,尽快联系平台删除。”池北晖站在病房窗前,在通话里下指令。
时间门近凌晨,池南暮昏迷两天,还没能醒过来。
池南暮私自离婚,排斥恢复记忆而硬熬,半个月只做冥想不睡觉,在会议上晕厥,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得到消息时,池北晖只觉得头大,因为池南暮本该沉稳做事,而不是一扯上江初,就这样冲动。
咚
身后传来一声细微轻响,池北晖挂断电话,回头看。
池南暮坐起身,眼睛在夜里睁得极大,呼吸急促,跟闯了鬼似的。
池北晖看不惯这反常的无用模样,沉声责备,“池南暮,婚姻是件儿戏结婚的时候你一个人做主,现在离婚也是。做这种决定之前,为什么不先同我和母亲商量”
池北晖等着回答,却只得到一片寂静。
“宋凌说你不想恢复记忆,为什么”池北晖又问。
记忆两字是个关键词,池南暮一听,眼神从空洞,倏地异变成病态的凶戾。
“我不需要恢复,只要不受记忆的影响,我就能按照日程计划做事,没有人打扰,一切可控,就不会出任何差错。”
池南暮偏执地重复,“只要不恢复记忆,只要没有江初,我的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不会出错”
日程计划不会出错
池北晖闻言,眼神变得惊愕,难以置信。
池南暮会做日程计划,也有轻微的强迫型行为,对不规整的东西感到焦躁,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池北晖知道这些习惯,却不知道池南暮已经病态到这个地步,连一丁点计划外的事都忍受不了,还要把记忆与江初说成是
个错误。
池南暮被领养到池家时,已经记事,足有十岁。
那时池正和还活着,顽固不冥的老东西,池北晖从小就厌恶这个父亲。
在池正和眼里,池南暮之前没有受过“教导”
,尽管已经足够乖顺,却还是不符合标准。
每一口饭要咀嚼几次,洗澡的时间门要正好定在多少分钟,课程成绩要拿到多少名次之前,房间门里每件东西该放在哪个位置。
池正和会像要求他一样,去要求池南暮,纠正小孩身上每个不合心意的习惯。
但池南暮不是亲生的,怕落人口舌,池正和不会惩罚池南暮,只会惩罚池北晖,让池南暮在一旁看着。
“你记住,就是因为你出了错,你哥才会代替你受罚。”
池正和一边死死盯着池南暮说,一边将棍棒抽在池北晖身上,打出无数血痕。
最开始,池南暮会被吓得过度呼吸,半途晕厥,醒来后再惊恐地道歉。
可一个月后,池南暮渐渐平静,竟奇迹般地越做越好,连池正和这种自私的“完美主义者”,都挑不出任何一点错。
池正和终于有了个完美的儿子,尽管不是亲生的。
往后的几年里,看着池南暮,池正和愈发自大,觉得自己能再教出一个完美的孩子,又从旁系领养了池影。
不过好在领来没几日,池正和就心肌梗塞,忽然离世。
池正和死时,池北晖松了口气,心想这老东西终于被天收走,却没意料到,就算池正和死了,池南暮也一如往常,死死遵循那些被教导的习惯,不知变通。
池北晖原先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后来翻修老宅,他找到池南暮幼时做的日程计划。
那本日程计划经过不断调整。
从一片空白开始,每天修改成新的版本,日程计划变得精细,精确到每一分钟、每一件事,直到最后完美符合池正和的要求。
而池正和死后,池南暮就开始照着自己的计划做事。
那些日程计划规整有序,精确到分,让池南暮能高效地工作,所以池北晖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固执的小习惯,不是件坏事。
但此时池南暮的眼神说明,这个池北晖一直不放在心上的小习惯,已经被养成一个偏执的病症。
或许,对于车祸后的池南暮来说,那些快恢复的记忆,甚至是江初,都是计划外的差错。
旁人也许能接受这种“差错”,但池南暮却接受不了。
池北晖揉了揉眉心,勉强调整心绪,沉声问“你认为什么叫作出错什么又才是正轨”
闻言,池南暮愣了愣,回答说“我原来的生活,没有江初的人生,就是正轨。”
池北晖长叹一口气,“池南暮,你车祸前的人生,要和江初恋爱结婚,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难道那时的你不是你,而是别人”
池南暮一怔,答不上话,他只是迫切地想回到人生的原状,却忘记了,江初或许也该是他人生原状的一部分。
当记忆浮现时,一切都变得失控。
如果江初不是错误,如果那些记忆不是差错
指尖在床单上快速地点,一想到江初,梦里的记忆又开始浮现,令人焦躁。
“车祸之前,我不知道江初是不是你的差错,你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只是贸然去登记,忽然要结婚。如果你真的想回归正轨”
池北晖叹口气,继续说“那就坦然地接受这些记忆,好好记起过去,再来评判哪种人生是你要的正轨,而不是用不睡觉来逃避。”
池南暮一向听池北晖的劝教。
池北晖劝到这里,池南暮的脸色已有变化,眼里病态的偏执收了起来。
“我知道了。”许久之后,池南暮冷静地回答。
住院一周,各项身体指标趋于正常,出院后,池南暮没有再回江南半山,而是回到原先独居的住处。
这里离雁行总部很近,是最顶层的复式平层,池南暮独自进家,将家政乱摆放后的东西放回原位。
收整好一切,池南暮坐在和记忆里同样的位置,打开墙上的投屏,屏住呼吸等待结果,目睹会不会出现他想要的证据。
投屏一开,和梦里一样,江初灵动的眼睛出现在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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