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在穿书之前是已毕业工作过几年的社会人了,自以为见识过人性的幽微和社会的阴暗面,已不会对世事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此刻她突然隐隐意识到,这封建社会的阴暗和腐败或许比她预估的要严重得多的多。
现代人被偷被抢第一件事便是想着找警察,故迎春被占了田地也是下意识便想到报官。
毕竟在法治社会生活了二三十年,难免有些思想惯性在的。
可如今这毕竟是“人治”的时代,最典型的特质便是法未必能保护你,但权势却可以
课本中说多少遍封建社会“吃人”,读多少遍“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或许也只有真正身在局中方能切身体会罢。
然而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迎春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关心。
只见她急问一旁孔方家的“孔姐姐,你是咱家铺子上的人,自大爷去后咱家在京里的那些生意就没似这田地庄子似的,遭了人算计侵占”
孔方家的不知这正好好说着庄子,大奶奶怎的又问起生意上的事,忙回道“哎呦我的奶奶,怎的没遭人算计”
“咱家在这京里的时候不长,没甚根基,大爷刚没那会简直跟塌天了一般哟。咱家那些生意铺子都被挤兑得没法活了,太太本都想着将京里产业变卖了,回大同过活去。毕竟阖族都在那里,再怎么说也能得些照应。”
“哪知那族长不是人,不念往日情谊只想着吃绝户,太太无法,只得继续留在京里钻营。”
“幸而咱家在京中这马匹、布匹两桩大生意原就是咱家大爷在时仰赖着您家大老爷做了保人,才得进场做起来的。”
“如今还是是亏了奶奶娘家大人大量,不计前嫌还愿意照拂我们,这两桩生意才渐渐保住了。”
迎春原在贾家学管家时也听说过,这马匹布匹生意是贾家做惯的,自老荣国公那代起就在经营着了。做到如今怕也是业界元老了,照拂个孙家自是不在话下。
那孔方家的又叹道“奶奶不知道,旁人可不像贾家这样高义。咱家原来最来钱的茶叶生意,原是跟人合股一起做的,大爷一去,人家便连咱们那份银股都吞了去了。”
“奶奶知道,在京里能垄断这茶叶生意的也不是一般人,故咱们也不能奈人家何,只得咬牙认了,实在是可惜了iao了”
所以照这么说,自孙绍祖死后,这孙家还能保有大半产业,不论是田亩还是生意,皆是靠着贾家的扶持啰
迎春心里顿时觉得不对,若是这样,就算她学了一身本事,夺了吴氏的权,掌了孙家的业又能如何只要贾家一败这一切还是得烟消云散啊。
她突然有几分理解了孙绍祖为何要那般攀权附势了,不过他是个男子,能够明经举仕,他的前程便是他能攀上权贵的本钱。
但迎春又有什么呢,如今的女子本就不受这时的社会和律法的保护,若没有家族,没有男子可以依附,便更是默认的人尽可欺。
迎春本以为自己熟读红楼,又穿过来这些时日,历了这些难事,已很懂得如今女子之难。
却不想作为将男女平等、法治ren权吸烟刻肺的现代人,她恐怕还是低估了封建社会对女子的残忍程度
“奶奶,奶奶怎么了可是身上不爽利”晴雯见迎春脸色不好又久久不语,不免有些担忧。
迎春摆摆手“罢了,我也乏了,今儿就先到这罢。”
这被占地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什么宁乡侯府显见得时没有贾府有势力。
只不过是吴氏舍不得那五百两才耽搁下了,最终花些银子打点凤姐儿这事便解了,这银子能解决的事便都不是大事。
跟这相比,如今真正难的是贾府败后该如何维系这偌大的家业。迎春现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想一想这以后该何去何从。
那地下的管事娘子也不敢再触迎春霉头,赶忙道“奶奶身子要紧,我们这些不过小事,什么时候不能议的”说着便自退下了。
邢岫烟进得孙府门来,只觉今日这些丫头婆子们分外热情。
就连那在贾府中一向对她视若无睹的陈嬷嬷也堆着笑迎出来,扶住她胳膊殷勤道“哎呦我的薛二奶奶,您可来了快进来,我们奶奶不知念叨您多少回了”
“妈妈好,二姐姐近来可好”岫烟笑道。
“唉,原还是好好的,只是”陈嬷嬷压低声儿,凑到岫烟耳边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一通什么。
“薛二奶奶来了”绣橘打起帘栊。
迎春原在屋内塌上向里歪着,闻言忙回身看时,见是岫烟走了进来,不由笑起来,起身迎上去“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岫烟笑道“今儿恰好得闲,便想着来瞧瞧二姐姐。”
“多谢你还记挂着我。”迎春携了岫烟的手,二人一道往榻上坐了。
待让过一遍茶,岫烟便关切道“二姐姐这是怎么了你手下那些人见了我都跟见了救星似的,再四地求着我进来好好劝劝你。”
自上回田庄的事后,迎春就将自己在屋内关了日,既不见人也不管事。跟原来日夜挑灯看账,卯着劲儿要跟吴氏打擂台的样子比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迎春冲得太急的时候陈嬷嬷忧心,如今这样猛地刹住,陈嬷嬷更忧心
她生怕迎春年轻未经过什么事,倘若被那占地的事吓着,以后一蹶不振,又回到早前懦弱不堪、任人宰割的模样可如何是好
正巧这时岫烟来了,陈嬷嬷知她跟迎春交心,便忙央着她来劝劝。
迎春笑道“她们也是,我能吃了她们做什么自个儿不敢来说,还要央告你”
岫烟调笑道“还不是你积威渐重,她们等闲也不敢做你的主”
又道,“那陈嬷嬷说,那些争田占地的事儿是常有的,叫二姐姐你不必太焦心还说虽那琏二嫂子说要五百两才肯帮孙家说项,其实这也不用怕的。”
“只要二姐姐亲回去商谈商谈,二嫂子必不会不念情义,肯定花用不了这么多银子,若实在不行还有老太太呢。”
迎春闻言只点了点头,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岫烟细瞧了瞧迎春面上的神色,恍然道“我明白了,如今叫二姐姐烦忧的倒并不是这桩事。”
迎春叹了口气,点头道“岫烟妹妹,一向咱俩也要好,我也不是刻意要瞒你,只是这事也实难说清楚。”
“这么说罢,我且问你,若一名女子,既失了夫婿,又没有夫家和娘家家族之庇护,该如何在这世上立足呢”
“这立足不仅是活命而已,还要小有薄产,能不被人轻易欺凌了去,自个儿能做自个儿的主。”迎春又补充道。
她也不求荣华富贵,就像在现代时那样做个安居乐业的百姓便知足了。
岫烟闻言,虽心下疑惑迎春为何要去思量这样的事,但见她确是一副深为其扰的模样,便也郑重起来,凝神想了片刻方道“这女子可有子嗣”
“暂无。”司棋目前虽有孕,但等这孩子长成能顶上用少说要十数年。而贾府倾覆至多也就这一二年的光景了,指望不上。
岫烟蹙眉道“这倒是难为了。早年我随爹娘东迁西走之际,也曾碰见一些如二姐姐所说那样的薄命女子,大都境况凄凉。”
“若有余产的难免被人侵占,若生的好些便连人也被强占了去,官府也是瞧见当作没瞧见的。好些人实在受不住磋磨,自剪了头做姑子去了。”
“可其实做了姑子也不定就安生。原我们在黄州赁屋子住时,便有听闻当地恶霸淫辱尼庵的惨案,实在教人惊心。”
迎春听了这话心头愈发沉重,岫烟作为土著,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和看法自然比她的要更贴近真实。
她不禁开始怀疑她想要的那种立足,在这个时空下,女子是不是压根做不到。
“原在贾家住着的时候,常听探妹妹说想做男儿,出去自立一番天地。”岫烟又叹道,“不怕二姐姐笑话,我早前亦有这样的想头。”
“姐姐知道我家里的境况,我总想着若我为男儿,出去或科举或经商,总能帮扶家里。可我却是女子,顶多做些针线卖了贴补家用罢了,唉,怪道人说自古红颜多无奈”
迎春见勾起岫烟的愁绪来,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正欲劝时,那邢岫烟却似想起什么要紧事似的,猛地反手握住迎春的手“二姐姐我想起来了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
“她虽是女子也,无家族夫婿可依,但却当真做到了如二姐姐所言那般的自立,甚而更出色许多”
“是谁”迎春赶忙问。
“姐姐还记得原我们家大爷指薛蟠说要娶的那个夏家小姐,夏金桂吗她娘亲也就是现在夏家的当家人夏太太,原是姨娘扶正。她是早年卖进孙府做丫头的,娘家人早就死绝了,而夏老爷在夏金桂尚在襁褓之时就一病去了。”
“夏家族人垂涎她家产业又欺她家只剩妇孺,便欲将她们母女赶走强占家产。”
“哪知这夏家太太并不是一般女子,原先她们家那桂花产业,就是因为她擅种桂花才协助着夏老爷做起来的。”
“这夏太太尤其擅长培育新的桂花品种。她种出的双色桂不仅一个枝头便能长出金银二色的桂花,那花香中还掺杂着淡淡的檀香,极为稀罕。”
“夏太太对外说她是在培植桂花的土里掺杂进了礼佛时积下的香灰才育出的这花来。宫里的老太后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事,这老太后最是虔诚,顿时便对这双色桂爱不释手,还亲自赐名叫做佛桂。”
“这佛桂从此便为皇家御用,专供礼佛。有了太后背书,这夏家的桂花产业便一下超越了别家,慢慢成为此间翘楚。”
“再说那些夏家族人赶走夏金桂母女后,便接手了这桂花产业。谁知不几日,原本长势甚好的几亩佛桂便纷纷枯萎衰败。”
“这给皇家的御用供给断了,太后责问下来才知夏家发生了此等变故,因怒道这佛桂是佛祖所赐,人家因累世修福报才种出此等圣物来,尔等宵小之辈也敢来抢夺,实是可恶至极”
“当即便下令将桂花产业归还夏家母女,并将夺产的夏家族人以不敬神佛,侵占家产之名下了狱,定了罪。从此那夏太太便稳坐夏家家主之位,再无人敢欺辱她们母女,觊觎她家产业。”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