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便是婚礼的日子,嫁衣改好了,嫁妆齐备。
王熙凤把待客应酬之事一概推给她爹娘,自己在房中享片刻的清闲。
“老爷太太,女儿就要出嫁了,再待客未免羞涩,而且也想再多逛逛这将军府”
这是她对爹娘的说辞。
“贾府就在两条街外,你想回来逛什么时候不行”王熙凤他爹吹胡子瞪眼睛。
她娘想了想,倒是眼圈一红。
“去吧去吧,我的凤儿以后就不能天天陪在我身边了”
“整天陪着笑脸,烦都烦死了”
这是王熙凤对我们的说辞。
做姑娘的最后两天,就像她最后的假期。
王熙凤半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光秃秃的大槐树,一看半晌。夕阳斜斜地穿堂入户,穿过她家常带的貂毛昭君套,在她背后的墙上留下毛茸茸的剪影。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用手遮了遮直射到脸上的阳光,一骨碌坐起身,不耐烦道
“好闷。不如跑马去”
她果然还是闲不住。
我默默地扶她坐在妆台前,替她把垂散的发辫重新梳整齐。
早有人牵了她的白马,等在院门口。她披了羽缎斗篷,拿了挂在墙上的弓箭,翻身上马,挑了冷清无人的夹道,慢慢向花园行去。
我捧了手炉,在后面跟着。
对我来说,这个花园子属实没什么好逛的。
天色将晚,朔风凛冽,满眼所见都是砖土堆的城墙,一点儿旖旎的情致都没有。
但是王熙凤显然不这么想。
尽管只搬来几个月,她还是认真地游览了半天,在很多段差不多的城墙边上驻足沉思。
“金陵的城墙,大约在这里,有个矮洞。”
她瞥我一眼,好像是意识到我并没有参与过她在金陵的记忆,便刹住话头,不再开口。
在冬天的傍晚陪领导逛花园,领导骑马我步行,怎么想也不算是好差事。
然而她久久不语,我便放松了脑子里时刻待命的那根弦,脚步也闲适了下来,只当是饭前散步。
然而才放松了几步,她突然扬鞭策马,在林中奔了起来。
眼看着她的身影逐渐缩小,我也跟着跑了两步,感觉到速度的绝对差距,便不再追。
“咻”
弓弦之声划破长空,远处一群鸟惊起四散。
然后又是接连的射箭声。
许久,她挽弓折返,手中执了一枝含苞的梅花。
“回去吧。”
到了我身旁,她让马放慢脚步,将那花枝掷进我怀中,坐在马上弯身靠近,取走我抱了半天的手炉。
她面无表情,我也揣测不出她的心情。
是紧张吗还是兴奋
就算上辈子做了那么多人物小传、理解,现在活生生的人就在我面前,我还是没有答案。
回到房中,我取出日常用的梅瓶,将那支未开的梅花插进瓶中,摆在案上。
就算等不到花开了,这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
虽然因为天冷,每位主子的小厨房中都备好了餐食,但是王熙凤还是去了她父母的院子,一起吃晚饭。
我因为才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冷风,便央平儿、齐儿跟在他身边。
收拾妥当,自己自自在在吃过饭,王熙凤还没回来,我便坐在房中绣荷包,顺便看着满屋子的灯火。
前日送给平儿的荷包被贾琏带走了,平儿央我再绣一个补上,她说她喜欢那样子喜欢得紧。
一边绣一边想着这些事情,反应过来的时候,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总体来说,我觉得这辈子活得比上辈子值多了。
别的不说,上辈子就没有漂亮姐姐眨巴着眼睛求我帮她绣荷包。
求我借她们考前笔记抄的倒是有一堆,但都被我骂走了。
所以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帮别人做点什么小事,自己心里会很快活。
“你对着你的针笑什么呢”
我头也不抬“不是对着我的针,是对着姐姐的荷包。”
“谢谢我的好妹妹”
平儿嘴里这么说着,却把她在外面冻了半天的冰镇小手贴近我的脖子。
自从分享了八卦之后,她跟我也熟悉了许多。
玩笑一会,我一边拨开她的手,一边问
“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小姐叫我先回来,准备她一会儿沐浴。齐儿跟着她呢。”
说到工作,平儿就立刻收敛了笑意,开始认真。
王熙凤热气腾腾地沐浴出来,脸上的面无表情变成了稍微柔和的面无表情。
我硬着头皮轻声慢语,生怕触了她霉头
“小姐,要带的东西,今晚可要再打点一遍”
“为何是今晚”
王熙凤坐在绣凳上照镜子,头稍微后仰,方便平儿替她擦干头发。
“后天正日子要起大早,明儿晚上恐怕要早点歇着。”
才不至于水肿得太厉害。
王熙凤不置可否,等着平儿把她的头发松松挽了,才淡淡道
“也罢,再看一遍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应的日常用品到那边都要换新的,所以王熙凤只不过需要清点一下自己要带走的体己。
之前已经收拾过一次了,用不到的已经装箱。此刻王熙凤坐在堂上,亲眼看着平儿开了箱子,一样样拿出来给她过目。
“就这样吧,左右离得近,要什么再回来拿一趟罢了。”
平儿点点头,锁了箱子,把钥匙装进荷包,贴身收着。
王熙凤也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卧房走。
我正要跟上,她却回过身来,摘下挂在一边的银弓,双手捧着沉思。
平儿见状,便向怀中掏刚刚收好的钥匙。
“不必了。”
王熙凤把弓挂回去,摆摆手阻止平儿。
“他们家一家子读书人,怕是不兴这个。”
王熙凤眷恋地摸摸墙上冰冷的银弓,绷了一天的脸上倒露出几分极淡的失落。
忙忙碌碌的两天过得很快。
辰时刚过,我就悄悄地起了床,最后检查一遍自己的箱子,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之后,轻轻合上,放回原处。
再过一会儿,贾府的人就会把这些东西都抬走。
来到正房,已经灯火通明。
王熙凤已经起了,正在盥洗,梳头的嬷嬷在旁边等着。
今天她要梳的发式很复杂,平儿还驾驭不了。
“来得正好,春儿过来,去库房找下我爹,问问喜字儿的窗花可还有多的。”
清儿端着水盆走不开,我向她点点头,自去了。
拿了一叠窗花回来的时候,天色微明。
王熙凤已经披好了大红色的嫁衣,正在任嬷嬷摆弄自己的头发。
“喝点粥垫垫肚子吧,下一顿饭还不一定是什么时候呢。”
平儿端着食盘站在一旁劝她,她却只是摇头。
“我不饿。”
平儿无奈地退下,我看见王熙凤脸上的惘然一闪而过。
自从上次在花园和贾琏相会回来,她就再也没跟我们开过玩笑了,也不生气,每日里只是冷冰冰,没什么表情。
我已经猜到,她只是害怕而已。
就算嫁给从小知根知底的哥哥,她还是害怕。
驭马拉弓、杀伐决断的她,在我看来,不过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吃一点吧,春儿的娘说过,成亲早上喝粥,一生顺遂无忧。”
我接过平儿手中的碗,轻声向王熙凤说道。
王熙凤白了我一眼“我喝不喝粥都顺遂无忧。”
但她还是接过了我手中的碗,平儿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抿嘴笑,平儿怎么也学会这个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外面传来层层的通报
“荣国府一等将军之子员外郎五品同知贾琏迎亲到来”
我看看王熙凤,她的不安好像已经随夜色消失了,脸上只剩满盈的期待。
一头乌发挽成高高的同心髻,满头珠翠,面如桃花,顾盼生辉。
她亭亭地站起身来,平儿和清儿忙上去扶着,我和齐儿跟在身后,整理她长长曳地的大红裙摆。
至父母堂前拜谢过,平儿为她放下盖头,登上在门口等待已久的喜车。
那个含笑桃花眼的风流公子哥儿穿着大红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喜车缓缓出得府去。
身后,鞭炮鸣响,一轮红日正缓缓跳出地平线。
我坐在后面的马车里,探头望着外面的景象。
因为屏退过闲杂人等,百姓都只能在外面远远观望,但单单这两大望族的亲友的车马,就把这条还算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冬日清晨的薄雾散去,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满耳都是吹吹打打的热闹音乐。
人们见了面都拱手赔笑,好像从来都亲亲热热,心无芥蒂。
拐了两个弯,忽见得前面的牌楼上大书着“宁荣街”。
前面的喜车缓缓停下,不多时,我坐的车也停下了,我跟在平儿、清儿、齐儿身后跳下车,往后望去,后面的嫁妆担子还在逶迤前行,一眼看不到头。
前方的府门口已经被鞭炮的烟雾弄得如同人间仙境,我们四个忙挤上去,履行应尽的职责。
今天我们的职责就是让王熙凤高高兴兴度过她作为主角的这一天。
穿回廊,过穿堂,进正房,一切都跟我记忆中的描写毫无二致。
一对新人拜过天地父母,喝过合卺酒,宣告礼成。
我连忙赶上去,陪着新嫁娘进入洞房,那耀眼的红色,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
好像这里就是童话的完美结局了。
而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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