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为了庆祝于连归来,高里奥一家特地做了丰富的大餐。
幼时黛菲娜体弱多病,餐桌上的习惯因迁就她而做出了许多改变。尽管她现在已经是一名健康的姑娘,可全家的饮食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那就是不论精心准备还是就简,高里奥家的晚餐一定要肉菜汤齐全。
今日厨娘精心准备的晚餐几乎能达到宴会标准
特地熬制的鱼高汤选用了比目鱼骨,鱼汤完全是澄澈的金黄色,上面佐以芫荽点缀;主菜则是芜菁烤鸭,鸭肉先行煎制后放入烤炉与芜菁同烤,完全锁住其中汁水;青菜则是黛菲娜特地叮嘱采购的新鲜芦笋,放入滚水中烫熟后简单地浇上黑醋便端上桌来。
黛菲娜见于连迟迟不肯动餐具,忍不住出言提点“于连得多吃一些,你在神学院肯定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没错。”
安娜丝黛西附和道“一年多没回来,我觉得于连又变得苍白啦。”
于连急忙解释“我只是乘坐驿车坐的太久罢了”
安娜丝黛西“我不管,我说脸色不好,就是脸色不好。”
坐在主位的高里奥先生失笑出声。
他很是欣慰地看着三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这般热闹的场景,已经许久不曾在高里奥先生家中出现了。
哪怕平日安娜丝黛西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的肺活量,可少一个人,总归是少点什么。
“不要紧。”
高里奥先生替于连解围“这次他回来,又不会再走掉。若是娜西和菲娜觉得于连在神学院吃不好、睡不好,今后在家找补回来就是。”
黛菲娜却垂着眼眸,捏着刀叉轻轻开口“拉穆尔侯爵会愿意吗”
于连顿了顿,而后失笑出声。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就像是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原来黛菲娜都知道。”
她当然知道。
十四个月来,于连每个月都会往高里奥家写一封信,因而哪怕黛菲娜不曾与其主动联系过,二人也彼此知晓对方的最新动向。
此次于连归来,不是放假、不是年休,而是贝藏松神学院的彼拉神甫将其推荐给了拉穆尔侯爵。
在巴黎,拉穆尔侯爵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这个局势混乱且政党林立,彼此之间相互敌对的年代,偏偏有那么一拨人能与各门各派相处得当,周旋其中且不沾任何麻烦。不管是自由党人,还是保王党的贵族,提及他来总是要由衷说几句好话,生怕自己的奉承传不到其人耳畔去。
拉穆尔侯爵就是这类人中翘楚。
他与贝藏松神学院的彼拉神甫相识许久,侯爵身畔需要一位聪明、懂事,且颇具才情的青年担任秘书一职,便向彼拉神甫询问可否与符合条件的青年相识。
而彼拉神甫刚好有一位足够优秀的爱徒,那便是于连。
因而得以彼拉神甫的推荐,进入神学院,立志要将人生奉献给上帝的于连,又回到了巴黎,还得了侯爵府上秘书一职。
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找关系找破头都拿不到的好位置呢。
以上黛菲娜知晓的那么清楚,不是因为于连的家信写的明白,而是因为这正是红与黑中的原著内容。
“拉穆尔侯爵为人和善,主动提及要为我住处,也是怕我总贝藏松来到巴黎没有落脚之处,”于连说道,“而他听闻我本就是从巴黎离开之后,自然不会强求我居住再侯爵府上。家中到圣日耳曼区距离很近,来回折返也不会在路上花费太多时间。”
“离家近,还在侯爵府上工作,”高里奥先生不禁赞许,“这可是难得的好差事,于连。比主管一整个教区都不知道好多少呢一年的薪金是多少来着”
“若是我通过了侯爵的试用,一年的薪水是八千法郎。”
“真好”
安娜丝黛西闻言既羡慕、又骄傲“于连这就自食其力啦。”
黛菲娜却没说话。
因为她知道,于连看中的绝不止是这八千法郎。
距离约翰塞耶斯医生自杀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医生虽然离开了,但他仍然为高里奥一家留下了莫大的遗产。白鸽号依然在马赛与埃及之间航行,每个月带回来的埃及棉,为位于维璃叶的密露丝布印花厂源源不断的原材料。这般从原材料到生产到加工一条龙的流水线,将密露丝布的生产成本压至最低。
七年带来的利润,足以让当年只是一名乞丐收容所所长的暴发户瓦勒诺,在不久之前来到巴黎,领了一份理应属于骑士的蓝色勋绶。
而高里奥家,还有巴黎的祖业粮食铺子呢。
拿破仑到底是从厄尔巴岛归来,哪怕他只在王位上驻留了百日,高里奥先生仍然抓住了这短暂的动荡。粮食铺子的产业,再加上工厂利润,如今的高里奥家一年净利润可达近二十万法郎。
这是什么概念恐怕拉穆尔侯爵本人的年收入也不会比高里奥先生多到哪里去。
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于连怎么会看上区区八千法郎
高里奥一家至今仍然是平民,无非是因为高里奥先生在政治上没有门路,工人出身的他也没有这种觉悟罢了。
他没有,但于连有。
晚餐过后,黛菲娜起身走向书房,想为远在外省的卡洛琳小姐写封信转告于连归来的事情。
然而就在她前脚踏入书房,后脚于连就跟了上来。
“菲娜。”
青年追过来,还不忘记关上房门“这是个好机会。”
黛菲娜转过身看向他。
其实安娜丝黛西说的很对,于连看上去就是比十四个月前要苍白许多。
他又长高了不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在长个子的,这让于连显得更为瘦削。他俊秀的面孔本就白皙,也许是因为神学院伙食不好,也许是因为读书时不需要到处走动,黛菲娜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导致如今的于连看上去隐隐带着几分忧郁深思的模样。
幸而属于青年的神采和生机中和了这份气质,才让于连看上去不至于不好相处。
“确实是好机会,”黛菲娜点头,“依照于连的能力,肯定能胜任侯爵秘书的工作,飞黄腾达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八千法郎有什么用
有用的是侯爵秘书这个职位。
只要他能做下去,接触到的阶层,接触到的工作,便都与贵族,与政治相关。今后的于连会对这方面越来越熟练,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人脉。
甚至是,倘若他做的着实不错,能得拉穆尔侯爵本人青眼信赖,侯爵扶他走上仕途,也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妄想。
在当下,在法国,在巴黎,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发家呢。
“我不想飞黄腾达。”
于连纠正道“我只是想力所能及的保护好你和娜西。”
黛菲娜“我和娜西不需要你保护,有父亲就够了,于连。如今家中一年近二十万法郎进账,难道这笔钱都不够保护我们的吗”
“当然不够”
于连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黛菲娜的话。
他望向少女精致却羸弱的面庞,青年微微攥紧了拳头。于连抬起眼,平日里那双以礼貌作为掩饰的黑色眼睛中迸射出不可忽略的情绪。
“当然不够,”他重复道,“如果只是需要钱的话,当年塞耶斯医生,和爱德蒙船长也不会死”
“爱德蒙没有死。”黛菲娜果断回应。
“菲娜”
于连的表情却只能称之为悲伤。
黛菲娜知道,她说这话不会有人相信。
七年来,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所坚持的“爱德蒙唐泰斯没有死”。
七年之前,约翰塞耶斯认罪自杀,而后爱德蒙唐泰斯杳无音讯,所有人都认定他同样遭遇不测,只是维尔福压住消息没有外传。
高里奥先生尽职尽责地安置了老唐泰斯,两年之后,老人离开了人世,幸而未曾经历什么痛苦,是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
而美丽的梅尔赛苔丝小姐,起初是唯一相信黛菲娜话语的人,她相信了一年,两年,在唐泰斯老爷子去世后终于支撑不住,接受了“现实”。她转而嫁给了一直倾心于她的军官费尔南,离开了马赛。
“如今的维尔福就在巴黎,菲娜知道吧。”
于连保持着悲恸的神情,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昔日的代理检察官,如今已然是巴黎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德维尔福先生了。杀死塞耶斯医生和爱德蒙船长的罪魁祸首享受着无数声望和赞誉,菲娜你情愿这么看着,也不愿去做些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
黛菲娜还知道,其实罪魁祸首还有两位,一位是靠大笔钱财买来爵位的唐格拉尔男爵,一位改名换姓,德莫尔塞夫伯爵,如今都在巴黎。
七年以来黛菲娜始终没有忘记。
但是
此话说的堂而皇之,”她开口,“可你是否想过,具体该怎么去做”
回应黛菲娜的是自书房蔓延开来的沉默。
她静静地看着于连““我不会支持你的,于连,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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