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订婚了。
然后他又退婚了。
平安时代,因为访妻婚的制度,夫妻分居,孩子由母族抚养。鬼舞辻无惨的生父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夫人怀孕时,他满怀期待,拜访的次数格外勤快,鬼舞辻无惨出生以后,这个男人一连消失好几年,我都差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现在这个人又冒了出来,以鬼舞辻无惨生父的名义,开始为他筹谋政治联姻。
于是便有了这大半年反反复复上演的闹剧。
蝉鸣在树影里喧嚣,我在厨房里给自己开小灶,将地窖中取出的冰块削碎,浇上微甜的甘葛,进行到最后一步时,慌慌张张的侍女跑进来“不好了”
“又退婚了”
她噎了一下,在门边收住脚步。抬眼看向我时,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我放下勺子“怎么了”
“那位大人想要见你一面。”
鬼舞辻无惨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红梅色的眼瞳像妩媚的母亲,五官的轮廓则受父亲那边的影响较多。
英俊的男人立在中庭的廊檐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阴沉地注视着平安宫的方向。
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事,他问一句,我就答一句,话题没多久就绕到了对鬼舞辻无惨的逼婚哦不对,让他接受自己需要未婚妻的这一事实上。
我内心十分感慨,没想到鬼舞辻无惨也会有被逼婚的一天。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可惜鬼舞辻无惨并不是会坐以待毙的类型,如果要让他对厌恶的东西做个排行,受制于人这件事一定能名列前茅。
“你在听我讲话吗”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不悦地开口。
我立刻垂首敛目,一点也不敷衍地回答
“您拜托我的事,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脚步声沿着回廊走远了,我才直起身来,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拐角处的身影。
那个身影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我,也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将我和他生父之间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夏季炎热,少年模样的无惨穿着浅色的狩衣,乌黑的长卷发用简单的发绳系着
,少许碎发落到狭长上挑的眼尾,红梅色的眼眸里好像有一簇小火苗在暗自燃烧。
我好脾气地走过去,好声好气的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比我还高了,他的身子骨逐渐长开,隐约有了几分青年时期的挺拔模样。
无惨微抬下颌,语气寒凉地告诉我“你离那个人远一点。”
“好的。”我笑着看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解暑我做了点心。”
已经行完元服之礼的人不喜欢我用这种对待小孩子的语气和他说话。
我摸摸他的头发,将他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这是被允许的举动,而且效果立竿见影。
阴沉的感觉散去,走廊上迎面走来其他人时,鬼舞辻无惨又恢复了平日的面孔,又变回了那个风姿俊秀,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郎。
“你下次不必见他。”他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他吩咐了你什么,你也无须答应。”
我跟在他身后,保持三步的距离。
“以及我不打算订婚。”他收回微微游离的目光,语气高傲而矜持,“未婚妻那种东西,我不需要。”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到鬼舞辻无惨的生父。
他可能依然在忙着寻找最合适的政治联姻对象,但这个计划不得不因为命运中止。
夏蝉从树上剥落,红叶落满岚山时,一场忽如其来的疾病,像提前来到的冬雪,毫无预兆地覆没了诺大的宅邸。
所有人都乱了套。这个宅邸上一次这么人心惶惶,还是夫人难产的那一夜。
典药寮的医师来了一批又被走了一批,积雪消融,庭院里的樱花绽出花蕾,腐朽的花瓣又零落成泥。
“走”这个形容词可能不太恰当,说是被病人轰出去的还差不多。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极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时,面色惨白的病人遣退周围的侍从,转身将寝殿里的摆设砸了个稀烂。
势力盘根错节的古老家族不愁没有继承人,繁华如梦的平安京也不乏崛起的新秀。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登门拜访,后来门庭逐渐冷落,这个宅邸被人遗忘在京城的一隅,再也没有热闹的人声,门外也听不见牛车的车轱辘滚过的声响了。
“还是没有找到那位医师吗”
我立在廊檐下,下雪了,细碎的雪花像芦苇的飞絮,慢而无声地从傍晚的天空飘落。
不远处的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灯,暖色的烛光在傍晚雾蓝的天色里像水痕一样朦胧地氤氲开来,窗边的光影里映出青年瘦削的身形,那个身影坐在半卷的竹帘后,海藻般乌黑浓密的长发松松束起,在烛光底下看书的模样恍然间和遥远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我站在廊檐底下,朝着大地坠落的雪花静止了一瞬,回忆里的画面染上白昼的光辉,竹帘在木地板上投下少年的身影,枝头的花瓣落进鲤鱼游曳的池塘。
咚的一声,水面泛起涟漪。
细白的雪花从眼前飘下,我收回目光,回到现实。
“抱歉。”八兵卫的声音充满愧疚。
我摇摇头,真心实意地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命运再次轮回,所有的事物都仿佛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若要说有什么唯一的不同,那大抵是这世上已经没有「朝日子」这个人了吧。
几年前,我假装迷路,去旧宅看望过我第一世的父母。
他们的孩子当年没有夭折,因此也没有名为「朝日子」的孩子。
我叮嘱一头雾水前来开门的仆从好好照顾夫人的身体,离开前,庭院的方向隐约传来孩童的笑声,我怔了半晌,嘴角最后也忍不住跟着弯了一弯。
重来一世,有人变得幸福,有人依旧痛苦。
我拍着无惨的背,帮他顺气,神色惶然的侍女匆匆收走只动了几筷子的晚膳,我垂下眼帘,轻声问他
“要不,以后都换成粥吧。”
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青年瞥我一眼。因为剧烈咳嗽,他的眼角微微泛红,脸色比窗外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声音涌到喉咙口,又被无法抑制的咳嗽压了下去。
喝完药,病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下来,我替他添了件衣裳,坐在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
烛光摇曳,时间被无限拉长。
“你真的”我听见自己说,“不考虑未婚妻的事情吗”
时间已经延后了三年。早在三年前,他就应该有婚约在身了。
披着外衣的人身形一僵,霍然抬头。
“你希望我结婚”无惨盯
着我,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股子血腥味。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轻笑一声,那声音冷极了,像一把磨得格外锋利的刀。
“终于厌烦了,想走”
“无惨。”我试着和他沟通。
“闭嘴”冷静的面具从脸上剥离碎裂,他露出可怕的表情,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颤抖“你给我出去”
“出去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滚出去”
我站起身,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
夜色沉沉,我在黑暗中看着微弱的晨光像烟一样从缝隙里飘进来。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分,我换上便于行动的装束,来到后门处时,八兵卫已经守时地等在那里了。
“走吧。”
我看过那位医师的手账,记得大部分药材的名字和特征,冬天虽说药材短缺,但好在我是内药司出身的学徒,在典药寮也有几位认识的医师,八兵卫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对于城内的药材铺如数家珍,我们一起合作,今天总能搜刮到点东西。
这些年和八兵卫熟悉起来后,我们偶尔也会聊天,他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十分同情我的遭遇。
“真是太难了。”
“确实太难了。”
我和他一起感慨。
随着病情加重,身体康复的希望变得渺茫,无惨的心情愈发糟糕,他以前好歹还会在人前端着温文尔雅的伪装,如今宅邸内的侍从都战战兢兢,过的那是相当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和八兵卫兵分两路,说好在西洞院和三条的交界处碰头汇合。
冬季日光稀薄,阴沉沉的天空堆叠着铅灰色的云。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朝约好的地点走去,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侧了侧肩膀,打算给对方让路。
“阿朝小姐”
眼熟的仆役差点噗通一声跪到我脚前,我吓了一跳,差点原地往后一蹦。
“怎么了”
“请快跟我回去吧。”那个人急得话都说不清,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跟着他一路往回跑,跑到宅邸门前时,发现大门是敞开的,几个侍从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来了”那些人大声说,“大人,她回来了”
然后我就看见了
本来应该躺在寝殿里休息的无惨。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似乎打算让我再滚出去一次,但眼角泛红,显然是咳嗽咳得狠了。
周围无人敢上前,他扶着身侧的柱子,手指紧紧扣着柱身,用力到指骨泛白,哑声道
“阿朝。”
那副模样一时让人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想掐死我,还是想把我锁起来关进笼子里。
我来不及多想,因为无惨的身影晃了晃,忽然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惊呼声响起,我飞快跑过去。
“无惨”我抱住他的背脊,努力托住他的身体,“无惨”
他没有回应。
典药寮的医师紧急跑了一趟,宅邸内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无惨在半夜时分发起了高烧,整个宅邸的侍女仆从忙前忙后,没有人敢闭眼睡觉。
熬到寅时,温度终于退了一点,我让其他的侍女先去休息。
木盆里的水需要换了,我拧干布巾,正打算起身,略一低头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鬼舞辻无惨的眼睛是艳丽的红梅色,成为鬼之后,他的瞳孔变成了野兽一般狭长的形状。
醒来的人注视着周围的环境,仿佛意识到自己此刻究竟身处何处,属于人类的瞳孔忽然紧缩。
我应该早点预料到的,我想。
那个人忽然起身,因为动作过于剧烈,这个身体又过于虚弱,他喘了口气,面色微微一僵,眼神阴沉下来。
但很显然,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确认。
左右张望时,他终于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谁”
原本应该在千年后已经死去的鬼舞辻无惨开口问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语气冰冷危险,打量我的眼神充满怀疑。
命运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但是我已经不是第一世的模样,甚至比他出现得更早,早在一切开始的十四年前就先抵到了此处。
鬼舞辻无惨估计早就不记得当年这个宅邸里的侍女,就算记得,当年的宅邸里也没有我这么一号人物。
我没有出声。
鬼舞辻无惨的呼吸不太平稳,他的身体现在还发着烧,他估计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滋味。
“朝”他喘息着,喉咙微动,“我的未婚妻去哪了”
沉默片刻,我站起身。
“我去找医生。”
“站住”那个声音里藏着杀意。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然后侧过身,看向脸色苍白的青年。
“您烧糊涂了,”我垂着眼帘,轻声告诉他,“您从来都没有过未婚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