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踏雪而来,垂眸看向面前的小人儿。
她的脸颊苍白,下巴尖尖,身体瘦弱得不成样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俯下身子,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唯恐惊了梦中人。
对于能力举千钧的皇帝而言,苏容臻被他抱于怀中,几乎轻得没有重量。
但真正让他心生怜意的,不是她瘦削单薄的身体,无人可依的处境,而是她那熟悉的眉眼,与记忆中的那人慢慢重合。
他的目光慢慢从她面上滑过,心里的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几乎是顷刻间,他便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右金吾卫上将军领着属下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往日冷肃的君王脱下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孩裹起来。
眉目间是他从未见过的浅淡温柔。
皇帝策马回程,将苏容臻以左手搂在身前。
一路疾驰,凡遇者,无不在旁请安行礼。
自然,他们也看到了皇帝抱着的那个女孩。
待帝王驰远后,众人神色各异,低声交谈了起来。
“陛下抱着的那小娘子是谁,你们当中有何人认识么”户部尚书家的二郎君问道。
众人皆摇头。
在场的都是些年轻的公子,不比父辈沉稳,今日见了新鲜事,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
“被陛下那般护着的人,我也是头一次看见,不知是何方神圣。”国子祭酒的嫡长子回忆起方才的情景,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他清晰地见到,那小娘子身上裹着的,分明是陛下的龙袍。陛下与之同骑,亲自将之护于身前,爱重之意,不言而喻。
大家听了此话,纷纷沉默起来,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今日所见。
“这长安城中,怕是要变天了。”熟知皇帝秉性的人,在心中如此想到。
御史大夫家的谢郎君就是方才谈话的年轻公子中的一员,众人散去后,他便急匆匆寻好友傅离去了。
“傅兄,傅兄。”谢郎君不知问过了几个人,才找到坐在一边作丹青画的傅离。
今日田猎,各府郎君争先上场,展现身手,唯独傅离不喜舞
刀弄枪,便寻了个风景优美的僻静处画山水。
日光洒落,沉静如渊的公子执笔作画,仿佛超脱于世。
谢郎君飞快地朝傅离跑来,到了近前,气喘得不行,却还是难掩兴奋之意地说道“你猜我今日见着了什么”
傅离放下墨笔,侧首看他。
谢郎君神采飞扬地将方才见到的场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见傅离缓缓蹙起了眉,诱惑他道“你想不想去看看那小娘子是何模样。”
傅离的眉头松开了,他摇首,淡然道“没兴趣。”
谢郎君见傅离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十分失望。他有些看不得他总是这副风淡云轻的表情,眼珠一转,想到了新的话题。
“听说你今年要成亲啦和武安伯府的大娘子”他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
傅离的耳根立马染上了丝微红,片刻后,他承认了“是有这个打算。”
傅离身为当朝丞相的嫡长子,相貌俊秀,面如冠玉,为人若清风朗月。
去年殿试,他高中探花,更是成了长安城中风头无两的翩翩公子。
此等郎君,本该是京城高门趋之若骛的佳婿,傅离却在打马游街后透露了自己已有婚约的事实。
当得知对象是武安伯府的大娘子后,世人纷纷失望不已。武安伯府,虽是勋贵之家,但时至今日,已然衰落,如何配得上如日中天的丞相府
更何况,那伯府大娘子自幼体弱多病,也没有什么外人在近年看到过她的模样。
世人皆觉得傅离可惜了。
谢郎君见傅离这般容易地就承认了,更加不肯放过他“我未来的嫂嫂漂亮不”
察觉到傅离不善的眼神,谢郎君收起了嬉笑,不再逗他,最后再次问了一遍“你真不想看看今天陛下带回来的小娘子”
“不想。”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就算得了皇帝青眼,也没什么专程去瞧的必要。
还不如专注于他的大婚准备事宜。
苏容臻被安置在了皇帝营帐中的床榻上,身下是柔软的绒垫。厚厚的毡毯裹在她的身上,严丝密缝,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
方才她的脸上还粘着熊血溅出的污迹,皇帝命人打来热水,亲自用帕粘了水将她的脸颊细细擦
净了才作罢。
或许是太过舒适温暖了,又或许是因为先前受了太多惊吓,心神俱疲,她睡得很香很沉,这般动作之下也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皇帝干脆就坐在床边看着她,眸光涌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睡梦中安然无忧的小姑娘全然不知道身侧帝王深沉难辨的思绪,她沉浸在安甜的梦乡中,忘了自己在何方。
直到她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面容痛苦,两颊涨红,额上冷汗直溢,才惊醒了过来。
初初醒来,苏容臻望着帐顶精美复杂的龙纹,一时有些懵然,待到先前的记忆慢慢回笼,她才想起,她是在被救于熊口之下后晕了过去。
生死劫难陡然解除,疲累猛地涌上来,便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那她现在又在何处
她侧首望去,和皇帝垂下的眼眸来了个对视。
苏容臻微微一愣,眼前人的相貌气质是如此的出色,将过分精致的俊美和高贵威肃的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
第二反应便是眼熟,似是哪里见过他一般。
苏容臻忽然忆起自己眼下变成了孩童,于是在给皇帝道谢过救命之恩后,问出了一个自她刚穿越时便徘徊在心里的问题。
“能否问您一个问题,现在是何年月。”乍一开口,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她有些忐忑地向皇帝望去,不知道会听到怎样的答案。
或许,她真的如她之前祈求的那般,回到了幼时,从而获得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今岁是圣历七年。”皇帝说道。
圣历七年,圣历七年苏容臻骤然想到,她在苏府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也是在圣历七年。
那她还是停留在原来的时间里,并没有回到童年那她为何又是现在这副模样
苏容臻原本苍白的脸颊更是白了几度,她瞥见旁侧桌案上的铜镜,便慌慌乱乱地一手扣住,拿了过来。
对镜一照,明净镜面上映着的是无比熟悉的容貌,正是她本人
不过,是她六七岁时的面容。
苏容臻惊惶之下,将镜子打翻在地,发出“哐当”声响,震得她浑身一抖。
皇帝见她一副失了血色的样子,开口欲言“你”
正在这时,一个将军在营帐外沉声道“
陛下万安,臣有事禀报。”恰好打断了皇帝要说的话。
皇帝声音微冷“朕有要事,无大事就先退下吧罢,回头再禀报。”
这边皇帝二人在说话,那边苏容臻连着受到了第二波冲击。
她未曾想到,救她于危难的人就是当今天子,也是她幼时见过的少年郎。
怪不得第一眼便觉得那样面熟
皇帝一回头就看到了苏容臻摇摇欲坠的模样,面色霎时凝重了几分“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容臻听到他的关切,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说“无,无事”
待平复下来后,她试探性地问道“陛下接下来对我有何打算”
现在她无处可去,下一步该如何得先看看皇帝的意思。
“你自然是随朕回宫。”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让苏容臻微微睁大了眼睛。
“陛下,”她踟蹰了半晌,终是疑惑开口道“您不知道我是何方人士,就要将我带入宫中么”
“你是何人,重要么”皇帝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进了大明宫,便是朕的人了。”
其实皇帝早就在回营之时,便派人调查了苏容臻的来历身世。
当内卫回禀一无所获时,他的内心其实并不惊讶。
早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这若是哪家的小娘子,才真叫奇怪了。
果不其然,一向以侦查,监视臣民而威慑天下的内卫,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只知道,这小姑娘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那片雪地中一般,再无根据了。
“主上,那小娘子来历不明,是否要让属下审问一番。”内卫统领有些担忧,毕竟现下她与皇帝如此接近。
皇帝微眯起眼“怕什么此事你不必再管,朕自有主张。”
内卫退下后,皇帝注视着营帐外当空普照的耀日,似又若无地低喃“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一个上天为了补偿他的遗憾,而特意送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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